哨兵的詩(8首)

織漁網

整個晚上那個老人都坐在星空下

織一張網

熏光中我總算學會了這門手藝

去對付世界的線頭

晚景

西窗外的夕陽照見了我的惶恐

和焦慮。在即將開始的夜晚，我得赴兩個

飯局，一次詩人聚會。還有那個賭酒

如賭命的女人。在江邊

她對著一艘遠上重慶的客輪

發誓，此生理想，是把我

快點，變成她的第二任丈夫……縣城

之愛，真讓人惶恐

焦慮……突然間

我看到一群放學的孩子

闖進了樓下的花園。那兩個

騎童車的家伙，還來不及放下

背上的書包。孩子們

那么快活。像麻雀，嘰嘰

喳喳。我聽不清他們

在吵什么，只聽見他們

用童言，在叫罵彼此的父母

與來歷。這群孩子，

早就忘了課本上的語法

和名詞，只是比照電視上的飚車，

玩起了漂移術。我想

如果可能，童車

要是再裝上兩只輪胎，或者

孩子們的氣力再大一點，那些

童年，就會越過院墻，飛到

樟樹上，成為麻雀的鄰居。但是

他們只能在草地上打滾，仿佛

撒歡的幼獸。月亮升起來的時候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比——

慢!”那兩輛童車，似乎受到了

神秘的引領，就那么慢了

下來。摔了兩下，那些家伙

總算找到了慢下來的方式

多么安靜。兩個孩子

手挽手，肩搭肩

像一只無法命名的胚芽

立在草坪上的月色中。世界

真靜。剎那間

那些惶恐

焦慮，甚至變快了的

愛，都慢了下來。世界

停頓。真的，萬物

開始后退，毫無征兆地

退回了童年

玻璃渣

——給M

簡直不可理喻。從我和妻子

談話開始，那個瘋子，

就一直蹲在樓道口，砸我昨天

放在那兒的玻璃。我說，

20年前，我們，多么

相愛，一家三口，完整，

像一塊玻璃。他卻砸了

一下。我說對不起，我把

一個女孩，改造成了

人母，我不會再干這種

傻事。他又砸了一下。我說

有一個瘋子，在砸

我們家的玻璃。妻子，

不語。我說那好吧，只是，

別傷著兒子，唯一的，

無辜。但那個看不見的

家伙，一直蹲在暗處，在砸

我扔了的東西，玻璃渣一樣的

命

座船

江蘇佬，安徽佬，河南佬……

那些坐在蒿草中的外省漁船，

半個多世紀了，我們

一直都這樣稱呼。即使那些家伙，

能憋出滿嘴洪湖話，純正得

足以亂真。但方言

是拖在舌頭上的胎記，百年

難除。我們還是喜歡用

那幫人的老家，后綴

語氣詞，去叫他們。仿佛嘆息

嬉諧和嘲諷。說什么吶?

——戶口本?身份證?

沒有!

——百度?

噢!搜不出他們的姓氏和來歷。

這群和我們一模一樣的家伙，

似乎沒來過人世，

在我們中間出現過。

他們不過是在大湖深處養了幾只野鴨，

有時抽抽藕占，生吃兩口，

也會咧嘴傻笑:甜!

真甜;或把荒湖改造成

螃蟹和彰雞的天堂，在風中

蕩漾。日子就這樣捱著。

少有壞脾氣的時候，去抱怨

世界。這群失家的部落，

關心魚禽們的幸喜和疾苦，

遠甚于關心人。而夜晚

通常會苦坐在星群之上，等同黃霹靂

和紫水雉。留守鳥的杰出品種，

對孤獨的忍受，早超出了

我們的想象。但到鯉魚產籽的時節，

夫妻們總會大為光火。萬物

懷春，他們的閨女對本地

男孩，也動了心事——當初養下那些

現世活寶，只為向牲口學學

配種，趁把她們嫁回去的時機，

好趟出一條回家的路;并不為做

紅蓮，在孤苦處，落水

生根。記住座船吧——湖面上，

人世外，幾窩不長翅膀的

水禽，自斷了歸途。

湖邊休閑莊

洪湖邊有些地方我從不光顧，

休閑莊只是漁村的贗品，

把濕地，野墳，甚至小學，

全都比照大酒店的樣式，改造成了

小縣城。而那些仿紅木的水泥門柱上，

大多會掛滿青頭麻野鴨，或鵪鶉，

做幌子，如一顆顆示眾的

人頭，垂在風中，讓我

不舒服。就在那塊燙金的招牌下，

七十六年前的中秋日，也是在

大清早，就吊死了半個排的

赤衛隊員……論輩，我該喊曾祖父

母。坐在這家剛剛開張的休閑莊

門外，我一邊記下那群年輕人

赴死的情形，一邊希望那些水鳥，

能被快點放下來。身旁的土路，

卻又有一車不知名的野禽，

被拖了進去。但沒有，

哀鳴的;更沒有一只，

撲騰……它們的

眼睛，湖藍色。神態，

和先輩們一樣從容，

鎮定而閑適。

殘荷

昨夜西風，湖心處，殘荷

滿目。連鴻鵠

燕雀，都已放棄出生地

及故里，去了星球的

另一半。我擔心

我也快堅持不住了。但只有

在這里——在這人間天堂

謝世，我才能理解眾鳥

植物，和人。

家

鄂江左507至512界碑，是我

每晚散步的起止點。星空下，

雨雪中，我本可以抄相反的路線，

把平原上的黑樹林和長江，

想象為名山及一卷打開的經，

去領受自然的摩頂。多年來，

只有那道通曉虛空的江流，

才通曉我愛此道的秘密:510

界碑下有座新監獄。我想看看，

世界的罪身，要如何改造，才能

變成人。好像也是在這樣的夜晚，

那越獄者如驚鳥，闖進過我正

走著的小徑。可他該泅長江，

遁外省峻嶺，向鳥獸學習生活的

種種可能。但出于對長江的敬畏和

對縣城的愛與恨，卻做出了與我

相同的選擇:回家。但速度，

遠大于我。就在那塊限高牌旁，

撞上水泥墻，死掉了。而我篤信

人有靈魂。如信長江，定有

看不見的力，在暗中推動。

那家伙斷不會就此罷休。

每晚路過，我總能碰上幾道

奇怪的身影。有時是旱獺

敗葉及江風，也有眼光的失誤。

而當我望見慌張的動植物，

我知道不出半里遠，就可以回

家。

魔術

平庸的夜晚總算有了點刺激。電視里

那個近乎赤裸的家伙

自沉水箱。

懸空。

加鐵鎖。

上鐐銬……忙于

脫身

但在我眼里，在洪湖

這只小土砂壺中，安置

語言。

情感。

思想……用詩歌

保全自己

難度，遠大于

逃命

創作短言:最偉大的讀者是，時間;最優秀的敵人，也是;最值得信賴的朋友，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