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穡
黃土是什么樣的物質
千百年任誰播種收割都須背向蒼天
孩子,你期待一生下就遠離稼穡之艱辛
像你心中愛著永遠不能在一起的人
季節循序往復,日落之息,日出之作
漫漫沙塵在寧靜的田野
在灰暗中你要看到精神而非悲哀
在寂靜中你要看到美麗而非清貧
像植物那樣留下吧
像河流那樣無論走了多遠都一步步留下蹤跡
像道路無論怎樣伸寬伸廣都有鄉親認得
像星空之于夜晚
你這從古老鄉村中走出來的小孩
那山坡叢林中的墓地,也許你還沒想過
你老了也將在此安睡
在早晨里來踏露荷鋤吧
看戀人們十指相扣,笑靨嫣然
落葉歸根
世間一些河流來的方向
是我來的方向,都說向東是太陽向南有暖
它們生自平原,像母親的另一個小孩
沉靜羞澀,總想把自己更深地低下去
從春天到冬天
這一生你是否也向往像我一樣
在一個以河流命名的鄉村住過幾年
看雨如何落,冰雪是如何融化
見過很多植物
但不必知道它們在書上的姓名
我們與我一起癡情于同一方水土風物
彼此相依為命卻不太多表現親密
秉性相近,意氣相投
是一種你見到就會明白的人間情感
這一生,你若沒親手蓋過一座房屋
沒在一個你愛過的村莊種過糧食和花朵
沒愛過任何簡單的事情里的生之悲欣
我將為你憂傷
你如何一心一意去愛一個人
愛上一件事情,就做它一生之久
在所有的際遇中平心靜氣
你即或長大,也將學不會升華苦痛為可承受
也許你會在回憶中英雄般將它們一一省略
是的,我也會原諒你,你不必胸懷萬物,對一切有情有義
那么,也原諒自己吧
請在要來的一夜大雪之后莊嚴靜美
看大地在曙光暮色中又變得多么溫柔
探望母親
是否可以探望所有和母親同年的人
十年還是二十年過了
她們微微含笑,仿佛知道有這樣一天
這一村子的女人,這一世的女人
她們與母親甜蜜為鄰
一起種著菜,種著花朵
養五谷禽畜,在一絲一縷里養精神
將一個個小孩養大,看他展翅飛遠
這些將一切美好時光駐扎在你出世之地的女子
多么像樹木,一心一意將根須長進土層
蓄養濃蔭為也許的一天,你失落你嘆息
你要在塵世中找到一個地方療傷
這一生太短還是太長
你是否如我也是曾經執迷物質的孩子
這些放養萬物的母親
請把所有如我年幼者認作女兒
且讓我把所有和母親相識者認作母親
依然等在故鄉的少年
爬房頂也爬過樹
削一枝枝嫩柳、楊枝為長笛
在泥土和河流中跟緊了光陰
他要有一些寶貝,拿出來和一切比試
杯盤碗盞玻璃之碎片
當過傳說中的玉脂琉璃
陽光里閃出光亮的石頭,都是寶石
銅錢鵝毛的毽子
縫進米粒谷粒沙粒的花布口袋
多像夢想,一會高一會低
他們在每一個季節的田野里游蕩
看大地依次落雪、落雨、落清霜
江河萬物為冰封住而歇息
孩子在無邊的寂靜中學會沉默和成長
雨淋過,霜蓋過,雪凍過
是不是就能夠呈現可以期待的一切
除夕。華年
除夕夜是誰心中永遠的安然?
是哪一位游子沒回到父母身旁
未言累未言苦未言過人生無常
記得好記得美記得一切甘甜
花開無言葉落無聲
世間萬物是否都有讓慈親放心的成長
有土地便有繁榮
有雨水便有生養
有種植便有收獲
有年就能重聚笑語霜凍糧倉
天生我必養我
五谷華美六畜興旺
誰的一雙手不是日未出已作
日已落而未息
誰的肩膀沒擔過山脈河流
以最寥遠的肢體語言精確過抵達
飲馬于河牧馬于草場
誰于塵土的他鄉,看
逝水流年永遠之家園
一座房子一座家院
院是菜園花園果園
養禽畜于這些與生有關的植物之間
一個圓總是終點一而再返起點
一個孩子他長大
他離開故鄉,別問離得多遠
他總記得一場家宴
所有陪他一起長大的人
都還微笑著舉一杯酒在座上
安息,親愛的人
把我也種到土里去吧
長成一棵麥子,或者一個女人
土下親人們的根須好與我相認
我愛糧食堆得像小山
最先成熟的一部分
我留它作種子
在田野里起火,我們燒熟玉米和青豆
月光純潔安靜像不像妻子
睡吧,親人
在一地的谷穗之上
在很多人離開就無法重回的田垅之上
我們都是漸漸會飛起來的芒
飛來飛去還是回到地上
黃河邊的秋天
天地沉肅,露生寒涼
雷聲收起,五谷大熟,水氣凝華為霜
江河遲重,蜂蝶合攏翅膀
雁南飛,草木凋,菊花黃
黃河呵,萬古雄健蒼涼
我是你之上一心一意駐守家園的女子
一粒種子循規依序種過五千年
一把鐵鋤磨至一粒屑又在火中反復地打制出來
為你養兒女養禽畜
他們悠然散布河邊
就這樣的,坐在厚土之上
秋收一切
亦將收你我,一支羌笛徹夜吹響
月光如水拂過心累
孩子,是否你一出生就向往著離開家鄉
你贊同依據一本歷書認識季節
農耕之時光,漸漸從暮色中遠去
節氣千年如一循環往復
我的孩子,你可知韶華如水
我依舊期待一切的秋之美滿
我愿你愛養你之萬物,愛天地之間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