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田畝(組詩)

紡織女工

我揣摩她們發黑的眼圈，暗藏著

巨大困倦，一臺臺機器堅執吐出柔曼輕紗

和漫天灰塵。她們的雙重口罩、圍袱、帽子

都繡滿咬人的細灰，汗珠，蒼白的苦

有時，一個擋車女工仰，跌倒的紗錠

會磕出她粗樸生活里的斑斑血跡

而她們全來自距機器不遠的田埂，

有的手上剛洗掉蛙鳴，棉籽游動的痕跡

丈夫手植的花朵，就是她們投喂機器的食物

那些虛弱的田埂，還在沿著灰塵披覆的睫毛蠕動

臉上還可照見那些泥巴生長出的卑微，猥瑣

她們年齡偏大，在高大的車床邊矮矮地走著

倔強如一粒堅硬的棉籽

在紡織廠宏大的轟鳴聲里，在一些旋轉的錠子上

延續她們的呼吸，疲倦，低低的奢望

擦著

她擦著，擦著，一根棉花絲，一條咬人的蛇

糾纏著虛無的幸福與淚水，深居眼眶底層

她擦著毛孔里灌注的叫囂的灰塵，即使

擦出晦暗日子全部磨人的痛，擦落了掛在

心頭的滿天星星，也是徒勞

臉盆里灰塵游動，照見機床旁奔走的辛酸身影

圍著這堆貪婪的鐵，跑動著她的疲憊，蒸汽

汗水，歲月的重負，她好想抖落它們

可那些灰塵包裹，她的貧瘠，在血液里流動

她愈想擦出的棉花絲，愈蜷曲眼眶

固執地蟄伏在淚水浸泡的命運里

零點班

零點班磨人的影子格外悠長，得強行吞下

漫長的困倦與瞌睡，與一臺臺熱烈卻冰冷的

機器相擁，不停地走著，走著，謹慎察看

那些機床的傷疤，骨折的紗錠。也許

只有懷揣著家，丈夫，孩子，她們才能

走出嘈雜的灰塵，走到一根微弱的棉絲盡頭

靠近黎明和溫暖。跟著機器旋轉，交給它們

肉體與瘋狂，跟著它們吞下一團團欲望的

棉紗，吐出細塵、紙幣，再交給煩雜的生活

零點班啦，燈影綽綽的零點班

被埋在漆黑里的，還有一個個男人

遠遠投射過來的灼熱視線

溫熱我

老師，您還在擁抱這些花朵呵

潑下墨山的墨，寫著種子，未來，墨山的斑斕

那些嘴里滴落的愛，明亮而灼熱

那些探尋的腳跡，孤獨又遙遠

墨山腳下，一根光亮的松針仍舉著鋒芒

一顆辛勞的水滴還吐露柔軟

這些年，我在您居留過的小村里

圍著一枚烈日，旋轉我的田野，花香，焦灼

有時，忍不住回望您簇擁石頭的墨山

我瞧見，有一塊奔走的石頭擦出火星

一直照臨孩子們，如今又溫熱著我

看見幸福站在田壟上

看見幸福站在田壟上，我的腳一步步靠近

我并不空虛，夸耀，沒有一枚落日的慌張

起初，它只是一棵幼苗

我對它懷著一個嬰兒的夢想，我懷揣著太陽

溫暖它，扯下溫情的雨水滋潤它

我的鋤刃吃飽了雜草和碎土，手指繞著

溫柔鋪向苗床。我看見幸福吐出子葉

撐起夢想。我看見我的愛，像一滴滴

水珠溫潤在它臉上。哦，我也看見幸福

被寒流抽打腰部，大風在葉子上奔跑

漬水咬著根部，將它臉部急黃

但一枚烈日呀，開始興奮地描摹它

我看見的幸福像新娘子戴著紅花

像新娘子蕩起蕾的衣裳，飽滿一個桃的乳汁

吐出豐收的歡暢。呵，我看見幸福也會

裹著汗水、白霧、寒霜，被蟲子蛀空一角

跟著我回家，向我傾訴，哭泣，哀傷

只能

只能靠著正月陽光的微弱，看著直播地

油菜傻傻抽苔，只能拄著小棍輕叩田埂的辛酸

看一只飛鳥擦綠時間

只能像一塊蒼老的石頭歇在田坡

看著油菜波濤席卷內心的陰冷

只能忍痛拋下湖田的一畝八分地做池子

讓龍蝦啃食余生的泥塵與養料，只能從快要

散架的骨頭上一丘一丘剜下旱田

在枯瘦的夢里種油植棉，只能感激

一只年輕的噴霧器口噴草藥，割倒心上絕望的雜草

善良的木板車，幫他運回燃燒晦暗的柴禾

一架友情的犁，翻卷他胸口的失落，只能瞧著

時間的針頭，抽走力氣血汗，慢慢躺成一塊泥巴

輕輕奔跑的詞

洪水遺落荒涼，被草色溫軟

我想起這個輕輕奔跑的詞，在八一路

觸目驚心。一旦時間被刷白，吞吐，覆蓋

一棵棵棉樹在暴雨中呼喊，泅渡

一邊灌滿泥沙，一邊傷心地掉落蕾鈴

灼灼桃子隱沒，田里孵出的希望浪跡天邊

我舉著無助的鐵锨，那微涼的木把，憂慮的鐵

只能獨味田里哀傷推涌的浪濤，我的哭泣

就拉長了低矮枯瘦的田埂。曾經落下的腰痛

膝蓋的酸軟，也隨著那些埋伏在棉田胸部的磷肥

碳銨，一些鉀，中耕器強勁的刨動，瞬間

溶入洪水，我謙卑的淚水怎能蜇痛洪水

堅硬的心腸，也一并隨它流落

數字

那些年，我被一部田畝冊反復書寫

用懷疑的眼睛，驚恐的書寫，用跑動的

腳步，呼哧呼哧的氣流書寫，用一條扁擔突然

骨折的“咔嚓”聲書寫，一張鋤頭狠命敲碎的

土塊書寫，用一把鐵锨上焦急游動著的雨水和

碎泥書寫，用脫粒機口噴的漫天灰塵和谷粒書寫

用十萬個銜苗的營養缽，用營養缽身上浸泡的積水

和擊打的冰雹去書寫，用苗子上蚜蟲、紅蜘蛛

地老虎，遺落的彈孔和斑斑淚痕去書寫

用載滿毒藥的一千個農藥瓶書寫，用被毒藥

擊倒的呼吸、嘔吐出的五臟六腑書寫

用一萬個肥胖的花袋子書寫，用油菜籽

和連枷敲打五月的天空書寫，用一只布谷

擦亮頭頂單調陰暗的叫聲書寫，用我卑賤的

頭顱，屈辱的淚水書寫，那些冰冷的數字

年年翻綠，有著洪水的龐大，雜草的瑣碎

必須反復握著一大把累和痛，堅韌地書寫它們

油菜田的積水

我看到積水多皺，渾濁的面容獨自照著

春雷暴打漆黑的焦灼，閃電無所顧忌地

劃開油菜陰冷的內心，在眾多積水在廂溝內

輕輕鼓蕩，冰涼纏繞根部

在我到來之前，油菜們是悲傷的

我持一把鐵锨懶散的鐵，木把上

還披覆泥塵，刃口隱進大年殘留的喜悅

其實只要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能打開

所有埋在水下的哭泣，憤怒，呼喊

就能掀開我匍匐在一個正月的懶散，麻木

出水口

這個生銹的出水口呀

不足一尺寬，還一直鎖著

寒風瘦硬擦動

一大丘油菜嘩啦啦翻卷顫抖的綠衣

弱弱的身子立在冰冷的水中

每條直溝，橫溝，圍溝都有積水

輕輕鼓蕩著油菜們悲寂的面容，

是我變成一頭餓牛了

渴飲喜悅，我單純得向個只會過年的孩子

舉著鞭炮，春聯奔跑

那些熏肉的香味搖擺我的纖毛，那些臘魚在

齒縫游動，連酒蟲子在喉嚨里爬進爬出

而把一顆顆雷，一根根閃電，一場透徹的

雨水拋到腦后，像輕輕落下的一根頭發絲

可油菜們哭泣著、哭泣著，

已經兩天兩夜了

背著那把銹蝕的鐵锨

打開出水口，突然覺得很重很重

我知道自己背著了整座油菜田的痛

她

不躲避命定的衰老，皺溝也能貯水施肥

一彎超級稻背著清涼的星月，蒼茫夜霧

也能在三五天內準時返青。懷抱蜂擁蟲鳴，背著

塵世的噴霧器，也能殺出十萬只飛虱兇殘的網陣

割破縱卷葉螟對她的緊緊包裹。那些斑斕長葉

舞著大刀，揮向血管，也毫不退讓，乳劑、毒粉

走進她的鼻孔、肺部，浸泡余下不多的日子。

更不避烈日榨取她的呼吸。她像一只年老的水泵

抽動汗水給稻田。我看見挺著瘦胸，枯腿，背著

一千個平米的泥土，跟霉雨，毒日索要上好的谷子

蹣跚著，直到塌下來，躺成陳家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