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禾是那種幾十年都可以不來往、一見面就能迅速把時間隧道縮短到沒有、能坦誠相待的朋友。因為時光倒流,雖然都入中年,然而相見時還和許多年一樣,一點都沒有變化、扭曲、走樣。我非常奇怪這種感覺,或者說在人世間活了這么久,我對這種感覺真是有點愕然。
大約二十多年前,我在湖北一所較小的大學里教書,田禾在武漢某一詩歌協會里供職。他回家得路過我教書的學校,會到我家里坐坐。那時我剛30歲,對詩有著非常天真的想象和理解;田禾則是一個典型的鄉村小伙子,外貌淳樸,言談舉止直拙樸實。有一種心心相印的東西,讓兩個背景不同、年齡差異的人聯系在一起。1992年我讀博士時,又去武漢東湖看他,一切都依然故我,時間、地點、心情、方式。
再讀田禾發在許多雜志上的詩,已是二十多年后。技巧變了,詩思老練了,格局境界更大更遠了,不過,一種我非常熟悉的東西仍在那里,我稱之為“簡約”和“樸素”。他寫得最多的,是與故鄉大冶有關的鄉村生活。雖然少小離家,在大都市里呆了幾十年,但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親戚朋友、鄉里鄰居的音容笑貌,微妙的心理動態,都留在他的記憶之中,一刻都不曾離開。
我不叫它柴火灶,我喊她娘親。
她像我娘,住著鄉下最簡陋的灶屋,
趴在低矮潮濕的地面上,埋著頭。
頂在上面的兩口鐵鍋,
是我娘露在身體外面的一對乳房,
喂養著一群兒女。
——《柴火灶》
對鄉村,我只有短短兩年的狹隘的“知青經驗”。我知道、但不是太理解田禾這種貼心貼肺的人生感受——那種天、地、母親、鄉親渾然一體,可以作為生命本體的東西,大概新時期的知青文學——連我,都不曾有過的經驗罷。但是,與一段時間里鄉土詩普遍的矯情表現相比,田禾已經悄悄地把這種古老的“鄉戀”壓縮到簡約到幾乎沒有空隙的文字里:
我回家必須經過的一個小村莊,四戶人家
我可以像讀家譜一樣讀出每家主人的名字
黃水生、朱細寶、劉金順、陳立秋
四戶人家四個姓氏,從外地遷來
家家養狗,一家養幾條。我取名狗吠村
客人來了,四戶人家的狗同時吠叫起來
四戶主人的妻子同時探出頭往門外觀看
她們是:楊早枝、張翠花、王小蘭、周美娟
——《狗吠村》
原來詩人與鄉村的關系不僅是感激、感恩,還有素描式的觀察,和零距離的日常生活感覺。他們、她們、它們從來沒有離開過田禾生活的中心,而是彼此相守,天天如此。然而,在出身鄉村的中國作家的創作里,“鄉土經驗”的“審美化”是一個相當普遍的現象,無論是早期鄉土小說、沈從文小說、趙樹理小說、50—70年代小說和詩歌,還是在80年代新鄉土詩作品中,它都很大程度左右著作家對鄉村記憶的想象和表現。田禾的寫作顯然也在這一文學譜系中。他總是情不自禁地以鄉村“親歷者”的身份,一遍遍地在詩作中觸摸過去的生活,重新縫補每一個細節,并把詩和生活的融合看作是安身立命的東西。
他不自覺地把詩歌、道德、鄉村記憶等同了起來。他生活在武漢,精神生活卻還滯留在大冶,雖然這精神生活經歷了武漢都市經驗的挑選和過濾。他極力想維護這份生活的完整性,所以簡約和樸素的寫作其實變成了一種對現實反抗的東西,變成了一種對于寫作者來說很難的東西。“現在向你們描述我的祖父/那個五十年前得肺癌死去的/瘦弱老頭,我從沒見過面的祖父/描述我的祖父就是還原我的祖父”,作者的目的顯然是,“最后,我把祖父還原成山體、草木/讓他永遠睡成山的模樣/讓草木在他的身體周圍永遠搖曳”(《還原》)幾十年后,要把自己的少年時代生活“還原”到今天的環境中來,作者要挪用它來抵抗日益庸俗化的人際關系,尤其是要抵抗經濟化的現實。這明顯是一種精神烏托邦的行為,而這種烏托邦行為的無法實現,甚至沒有落地的平臺,便進一步加劇了作者本人的茫然感和痛苦。作為田禾的朋友,我真沒想到他還在內心深處堅守這些無用的東西。但我又很欣慰他的這份固執。
二
上面僅僅是田禾詩歌的某一斷面。詩人生活和寫作的豐富性,是要通過不同斷面乃至是互相矛盾的斷面來體現的。他也意識到,人不可能真正回到“過去”,即使是在寫作的生涯中,“鄉村”不過是一種寫作的“題材”。對于一個詩人,最為重要的還是借助詩歌的形式和內容表達對生命價值和意義的理解。就在這種情況下,我讀到了田禾諸多書寫旅途印象的詩篇。
這些詩篇仍然是以更為寬泛的“鄉村印象”為主,極少出現城市意象。像《訪半坡遺址》、《貴妃湖》、《記住神農架》、《荊州》、《江漢平原》、《海上漁火》等等。它們像一張緩緩拉開的幕布,有湛藍的天空、靜謐的海洋、歷史遺跡、古老平原和古城等,這些意象時而陰暗、時而明亮,象征著詩人心情的變化,和微妙的遐思,但底色仍是大冶。
我喜歡貴妃湖
喜歡貴妃湖鋪天蓋地的白蘆葦
和蘆花的飛
我喜歡游來游去的小頭的野鴨
雙掌在沒有水波的湖面上
輕輕劃動
喜歡來往穿梭的小木船
和小木船駛過的
那一個黃昏
——《貴妃湖》
這也難怪。旅途不過是田禾過去記憶的拉長而已。或是記憶的變形。他總是不自覺地把最美好、最感動的東西添加到這些詩篇之中,總是不自覺地以為“到處是故鄉”。連“喜歡”都這么直接、簡單,不愿意有任何的濃墨重彩。而在我看來,作者本人并不一定意識到他把鄉村價值“普遍化”、“本質化”意味著什么,他只是習慣性不斷把外面的世界移植到關于故鄉的記憶中而已。這就使他即使寫這些所謂的“風景詩”,也不脫鄉村詩人的那種本色的質樸感。所以,我們會發現,即使他在使用“技巧”,也是小心翼翼地,唯恐有什么東西破壞了它?!坝涀×?,記住了。/我還記住了夕陽下的半邊/草坡。賣木梳的小女孩,像白云一樣奔跑/其實,我只要記住一間小屋,記住一條小路/記住黑夜為我提燈的老人,我就記住了神農架。”(《記住神農架》)我們每個人大概都曾有過這種對幼年伙伴、友人、親人的幼稚的“承諾”罷,然而殘酷的生活卻沒有留下它任何的痕跡。作者在詩里告誡自己要“記住”它,他也無疑用詩歌維護了一個無須有的東西。
正像旅途是人生的一種簡化形式一樣,田禾把它運用到了對生活、記憶和生命的藝術處理中。他寫景狀物,總是三言兩語,像是速寫。他似乎喜歡里面的簡單,一筆一劃,沒有太復雜的糾纏。但他總能迅速抓住一些特征性的東西,用舉一反三的方式把一個中年人豐富的內心生活流露筆端。當然,純粹從詩歌寫作的技術上,我們可以把它稱作“寫作的瞬間性”。不過,這種瞬間性的取得,卻是依靠對復雜事物的反復過濾、篩選來實現的。但我意識到,這是田禾從矛盾性的諸多斷面中提煉出來的單一性,是他試圖從混沌世界里重返精神單一性的詩歌的嘗試。比如,在《火車從村莊經過》中把打工者命運的沉重感,簡化為“往南,往南,一直往南”的無主體的自覺感。他在“往前走,江漢平原在我眼里不斷拓寬、放大/過了漢陽,前面是仙桃、潛江,平原就更大了”(《江漢平原》)的一種復沓的節奏中,于苦難的夾縫中呈現出鄉村生活的松弛、自然和美好。讀到這里,我有一種與詩人在冬天里圍爐聊天的親切的感覺。田禾的達觀、質樸,就在這隨意性的情景中出現了,同時也潛入了他的詩歌作品中。
我前面說過,“旅途紀實”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看作田禾鄉村經驗的延伸、變形和另一種寄托。面對每天的城市浮華、人心不古,我相信他也想很多人一樣早已處在麻木狀態。但偶爾因為什么東西觸動,過去生活中那刻骨銘心的記憶又會在眼前重演。這也就是他用木刻或素描筆法記錄旅途景象的潛在原因?!奥猛炯o實”正是在這個層面上成為田禾的另一種“鄉愁”。
一間大房子,一張單人床
今夜我要在這張吱嘎響的床上安睡
現在,清江在低處,高坪鎮在高處
我像一只半懸的吊鍋,煮著心事
窗外偶爾一道農用車的遠光燈
在我掛著藍布簾的窗口上一閃
算是小鎮一日里投給我的最后一瞥
——《夜宿高坪鎮》
這是一種“遍地是故鄉”的感覺。這是我們這些缺乏真正鄉村經驗的人所無法體會的。這也可以說是寄寓都市、但心在故里的詩人的獨特人生感受。但我同時可以說,這又是經過了過濾、篩選、簡化了的鄉村理想寄托。因為經過30年的改革開放,中國高速的城市化進程早已經把半數以上的“鄉下人”轉移到大大小小的城市中去。永遠存在于田禾心靈深處的那個大冶——普遍意義上的鄉土中國——早已人去樓空了。他不過是一個無望的“鄉村守護人”,他只能在詩歌里一遍遍地“返鄉”,包括把這種絕望的返鄉之行分散在一次次的旅途之中。而對于我們都曾有過的“生活記憶”來說,田禾所說的“算是小鎮一日里投給我的最后一瞥”,對于我們所有的人又是“共同”的。因為,每個人都不可能真正“重返”自己過去的生活。因此,我覺得柯林伍德有一句話說得特別體貼:“一切過去的歷史都必須聯系到當前才能加以理解”,“史家所研究的過去并非是死掉的過去,而是在某種意義上目前依然活著的過去。”因此,“一部歷史書可以有其開端和結束,但它敘述的歷史本身卻沒有開端和結束。今天由昨天而來,今天里面就包括有昨天,而昨天里面復有前天,由此上溯到遠古;過去的歷史今天仍然存在著,它并沒有死去。”這就是柯林武德所謂“活著的過去”的論點。
三
沒有經過“審美化”的冗長生活能否入詩,在新銳詩歌中一直存在爭議。或者即使很多人不回避這種表現,也盡力把世俗生活場景加以“審美”的處理。田禾是這個時代的詩人,他難免也會遭遇這一難題。在這個意義上,我喜歡田禾把自己身段盡量放低的藝術姿態:
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
明年了。今年我比較平淡,明年可能
也不會有什么變化。依舊走在匆匆的
人群中,結交一些人,送走一些人
與人打交道,占一些便宜,吃一些虧
明年依舊幻想,依舊生病,依舊
稱二錢月光做藥引,燉一罐中藥,喝
一個星期。依舊按時回鄉下去
清明節為父母上墳,當然要踩一踩
小鎮上的石板路,登一登水柱家的土樓
——《明年》
這首詩的題目叫《明年》。這當然是作者非?!皞€人化”的“明年”。稀里糊涂,迎來送往,麻木自己,同時又在職場中拼命奮斗,一副“自畫像”的寫照。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又是我們每個“中年人”的“明年”,它指出了我們的掙扎、放棄、自守、同時小心翼翼的期待。但必須指出的是,“中年”是一種過濾了年輕人浮華、緊張、理想化之后的極其豐富的人生經驗,它是對“生活”的“提純”,是歸納、總結、句號。“人群中,結交一些人,送走一些人/與人打交道,占一些便宜,吃一些虧/明年依舊幻想,依舊生病”……我想如果放在十幾年前,田禾肯定不會這樣寫詩,這樣看淡人生。他這是在用一種“簡化”的抒情方式,鋪展那多層次的生存感受。不過,他依然把這種人生感受鋪展在鄉村的寫作平臺上,“依舊按時回鄉下去/清明節為父母上墳”。不知道為什么,讀到這些詩句我有些傷感。時光讓我漸漸衰老,也讓這位當年的小伙子步入了殘酷的“中年”。我們執手在鄂東某城、在武漢的歲月,早已經煙消云散。每個人都要經歷分別,“中年”就充滿了分別的意味。因為我只能在這篇文章里與田禾再次相遇,讀他的詩,觸及個人往事,“明年”只能徒增傷感、遺忘,它稀釋了人們記憶過去的所有能力。
在我看來,正是這種典型的都市生活體驗壓縮了田禾對世界的理解。他的經驗雖然日趨豐富、多元和復雜,但他的觀察卻是“減法”的。他拂掉了堆滿現實社會的浮華、喧囂、熱鬧,更準確、犀利和簡約地看清了各種社會世相,這大約是經歷越復雜而觀察越直接簡單的中年人的普遍規律罷。我以為除了上述“城市回溯”、“旅途延伸”兩個因素外,中年經驗對鄉村記憶的減法式的理解,也是田禾詩歌始終保持著樸素簡約風格的另一個重要原因。不過我仍然認為,簡約和樸素絕不只是傷感、痛苦等等東西,它還有簡單、明亮和單純的快樂,有一種直接把詩人的生命狀態展示出來的格調。例如《草原的夜晚》:“草原的夜晚,適合于喝酒,適合于唱歌/適合于大聲地喊叫……朋友,請允許我在你的草原大喊一嗓子/讓我的聲音,從草尖/出發/它可能在一陣打旋的風中沖撞到一朵野花/但很快會成為一匹脫韁的野馬/在草原上/奔跑起來”?!高^時間的萬山阻隔,我好像又看到了那個二十年多前與我交往的田禾。在城市背景中,他想表達另一種只屬于他個人的東西;而在這種個人的東西中,又寄寓了城市現代狀態的觸發、積淀和象征。我在他的詩里找到了我的“過去”,當然是一種永遠都無法回來的感受。“過去”的一頁確實已經翻過去了。只有詩才是它唯一的見證者、當事人。在這個意義上,我慶幸這么多年田禾沒有放棄詩歌寫作,沒有放棄簡單的生活,和對人與事的理解。
2010.5.27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