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張素葦,女,1977年出生,江蘇淮安人。寫作多年,以散文、詩歌為主,近年來轉向小說創作,作品散見于多種報刊。其中敘事體散文《我的翠花村》發于《作品》2009年十一期,詩歌《飄落的雪》發于《作品》2010年二期。
牛小妹喜歡在油菜田里挑豬草。油菜桿長得比十三四歲的孩子都要高,擠擠挨挨地簇擁著金黃的花兒,把她身上熏得香香的。但是,拱在深深的油菜田里,她又有點害怕。孩子們總相互嚇唬,說有人在油菜田里看到過渾身長著白毛、眼睛紅紅的妖怪,還說妖怪會把人抓去吸血……
牛小妹生怕真的碰到這樣的吸血妖怪,就時常和胡大成家的胡小秀一起走。小秀十五歲,很聰明。她讓孩子們割了一點豬草就倒在地上,說每人留個記號,最后到一邊集合,這樣就會很快割滿一籃子。牛小妹雙腿跪下,兩手趴在地上,看著胡小秀把每個孩子的豬草抓了一把放進自己的籃子里。她對牛小妹說:“小妹,你們小,太多也挎不動,就放我籃子里。”“哦!”牛小妹相信小秀的話。她和小嬸子的孫子牛小樂玩時,小嬸子總是說:“小妹,你是大孩子,大孩子要照顧小孩子。”胡小秀是大姐姐,小妹覺得她也會照顧她們這些小孩子的。胡小秀自己的籃子裝滿了豬草,就叫孩子們回家。她幫幾個孩子把地上的豬草裝進籃子,把草弄得蓬蓬的,很少的豬草看上去就很多了。她說,這樣你們回去就不會被你們爸媽打了。孩子們就高興起來,一蹦一跳地跟著胡小秀回去了。
牛小妹生下時就瘦,營養不良的樣子。兩三歲時頭上起了膿包,吃了不少蛤蟆肉和蛤蟆湯,好了之后留下滿頭的瘡疤,牛莊人叫她小禿子。牛小妹傷心,成天少言寡語,像個傻子。父親牛三根不允許他的傻小閨女和胡大成家那個閨女走,說胡小秀是小騷貨,遲早要害人的。牛三根脾氣很暴,打起孩子比打牛還狠。他一看到小妹挎個籃子顛三倒四一跳一蹦的樣子就在門口罵開了:“操你娘的,我咋生了這個雜種。”牛小妹怯生生地把豬草籃一放就躲到鍋后燒火的母親那里。牛三根要操牛鞭:“叫你不要跟那個小騷貨走,你就是不聽,豬草都被她騙去了吧。下回再跟她走,把你腿打斷!”
后來,牛小妹真的不敢再和胡小秀走了,怕被父親看到了。她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恨胡小秀。
油菜花香香地開放著,牛小妹一個人在離小秀她們較遠的田里挑豬草。籃子滿滿的,挎不動了,想請小秀來幫忙,看到小秀和其他孩子在油菜田里做游戲,只好摘了一朵一朵的油菜花,插在頭上,用雪亮鋒利的鐮刀當鏡子,照自己的傻樣。她笑了。
小妹知道小秀她們玩的是什么游戲。
胡小秀讓幾個女孩子躺在地上,把褲子脫了,她自己也脫了褲子,往每個人身上坐一坐。人家發現下身很熱,問她為什么把尿撒在人家身上。她笑瞇瞇地說:“要是男的這樣,你們就會懷孕生小孩的。”胡小秀讓牛小妹也把褲子脫了讓她坐坐,她哦了一聲,就是不動。胡小秀就催說:“小妹做什么事都慢,小孩生到褲管里都不急。”把旁邊幾個女孩逗得哈哈大笑。小妹好像看到她們把油菜花的花瓣都笑得掉下來了。她忸怩著脫掉褲子。地上涼涼的,她緊緊地閉著眼,不敢看胡小秀騎馬的樣子。當一股熱流順著下身往下淌的時候,牛小妹才偷偷睜開眼,迅速揪了一把油菜葉擦拭被胡小秀尿濕的下身。被小秀坐過之后,牛小妹也學著小秀坐小紅,但小妹卻尿不出來。后來,牛小妹就不肯再坐了,只是呆呆地在油菜田里揪著油菜花。按小秀的意思,在誰身上坐過就要送花給誰。
牛小妹不和胡小秀在一起,豬草比每回挑得都多了,父親牛三根也不再打她,還幫她挎過兩回豬草籃子。有時牛三根很不放心地問她:“沒和那個小秀走吧?”牛小妹的聲音像蚊子一樣:“沒。”
油菜花已經結籽,仿佛一夜之間牛莊大片的油菜花都落盡了。和小妹年紀相仿的孩子差不多都去上學了,小妹還在家挑豬草。之前,牛小妹上了兩年,就搬著板凳回來了。五加六等于幾?牛三根讓她把腳趾和手指一起用上數,她硬是沒數出來。牛三根就說:“我就曉得你是笨蛋,不能念就早點給我回來。”
牛小妹一個人挎著籃子,東轉西轉也沒把籃子盛滿,只得抹了幾把老油菜葉子揣在青草底下。父親牛三根把籃子踢翻了,又一腳把她踢倒在地說:“是不是胡小秀教你這么做的?曉得你跟那個小騷貨學壞了,這不,也學會弄虛作假了。那個小騷貨和野男人跑了,你以后也跟她學?”
胡小秀和外地來牛莊學木匠手藝的小潘私奔了。
小潘很會逗人笑,會一邊扭著屁股一邊唱:“沒有七彩的燈,沒有醉人的酒,我們在月光下跳一支迪斯科……”有幾回,小潘看到牛小妹哭鼻子就大聲在堂哥家門口唱,還翻著斗雞眼,做著鬼臉,把牛小妹一下逗笑了。牛小妹也學小潘的滑稽樣子,一邊扭屁股一邊唱:“沒有七彩的燈,沒有醉人的酒,我們在月光下跳一支迪斯科……”牛小妹問小潘從哪里學的,小潘又翻了一個斗雞眼說:“從磁帶里學的,城里現在就流行這歌。”“哦!”牛小妹瞪大了眼睛。她覺得小潘和小秀一樣聰明,懂得多。小潘和小秀好像很壞,但又讓人忍不住喜歡,想和他們在一起玩。牛三根說小潘這小伙子滑頭滑腦的,不是什么好人。牛小妹在心里嘀咕:就你一個好人。
胡小秀私奔的事情被村鄰嚼了一陣后漸漸平靜下來了。牛小妹見不到胡小秀,有點想,她趁午飯后大人們睡午覺的空子,偷偷從屋后的玉米田里溜到胡大成家后門口。小秀走了,讓胡大成和老婆林翠抬不起頭,更不會沒事到莊上人家溜門子。他家前院門也不常開,人在家時就開著后院的小門。牛小妹看到小秀的龍鳳胎弟弟胡小勇在后院做著作業。
“小勇哥,小秀姐回沒回來?”
胡小勇抬起頭笑著說:“是不是沒有人和你玩了,你著急了?”
“嗯……”牛小妹忍不住哭了起來。
胡小勇嚇了一跳似的忙丟下筆:“是那個壞牛三根打你了吧?別怕,我姐沒回來,你就和我玩,我給你講童話故事。”
牛小妹才破涕為笑:“那你給我講嘛。”
胡小勇說:“好的,我給你講一個童話,拇指姑娘,聽不聽?”
“聽!”牛小妹笑著點頭。
整個夏天,牛小妹都沒有被父親打過,她很聽話。牛三根叫:“小妹,把豬草剁剁,把豬喂了!”她爽快地說:“哦。”牛三根叫:“小妹,把牛牽到河坡上去放放。”她清脆地回答:“哦。”牛很聽話地在河坡上啃草時,牛小妹就捉一會兒牛虻,又跑去摘蘆葉,疊成哨子。蘆葉吹出的聲音尖細又清脆,擾得蘆葦間的小水雀以為是同伴,都跟著唧唧喳喳地叫。傍晚了,晚霞在天邊鋪上了大片的油菜黃,像胡小勇給她講的童話中的顏色。胡小勇騎著自行車從夕陽里歸來,她才牽著牛回家。
牛小妹喜歡聽胡小勇講故事。胡小勇像小潘一樣逗人笑,講的故事是那么神氣活現。胡小勇還會扮成故事中的人物,一個人說一種腔調。牛小妹羨慕地問:“小勇哥,你怎么會講這么多故事啊?”
胡小勇眨了一下精靈的大眼睛,說:“我從書中看的啊,我在學校可是故事大王噢。”
“那你學習一定很好是吧?”牛小妹忽然覺得有點害臊,想到自己二年級沒上完就把板凳搬回來了,更覺得胡小勇了不起。
胡小勇拍了拍牛小妹的頭笑著說:“把我講的故事記著就行了,咱們小妹其實挺聰明的。”
“嗯,嗯。”牛小妹不停地點頭。
牛小妹很聽話地幫家里做事,是個很好的勞力,母親總夸她能干。家里兩頭豬賣了,母親從集上給她買了一條白裙子,一雙白塑料涼鞋。牛三根把老婆一通責怪:“她是什么干凈人啊,還買白的給她穿,不賴臟,沒穿壞就洗壞了。”
老婆不敢大聲回答,說:“是她自己非要的。”
牛三根說:“你腦子也壞了!她要什么就買什么,她要上天你讓她飛上去……”
老婆說:“你腦子才壞了,你看看閨女,一天比一天大了……”
牛小妹穿著白裙子白涼鞋放牛去了。黃昏時,胡小勇把車子停到她跟前,問:“這個小天使,是誰啊?”
“什么叫天使?小勇哥。”
“天使就是穿著白衣服,從天上來的。”
“哦!”
“小妹,天使還有兩只翅膀,你要是長兩只翅膀就是真的天使了。”
“那樣,我就可以飛到天上了?”
“是的,天使都要飛上天。”
胡小勇走了,自行車像小蛇一般穿行在彎彎的小路上。牛小妹看著他進了村莊,又看看西天油菜一般黃的晚霞,不由自主地落下了淚水。
那一天早上,牛小妹用冷水泡飯,母親說以后吃飯不能泡,吃了會肚子疼,牛小妹還是吃了。時間不長,肚子真的痛了。她趴在床上用手抵著小腹,額上還一陣陣冒汗。父親叫她放牛去,她猛地從床上爬起來,感覺一股熱浪從自己的身體里往外流,像以前小秀姐在自己身上撒尿的感覺。后來,母親告訴她是怎么回事了,還告訴她怎么用衛生帶。
到了河坡上,大水牛知趣地啃著草,牛小妹坐在一塊小石頭上按著肚子。她在油菜田里看過小秀換衛生紙,她問過小秀怎么會流血,小秀說:“證明人長大了,談對象也可以了。”現在自己也這樣,是不是證明自己也長大了,也可以談對象了?牛小妹又驚喜又膽怯。
胡小勇放學時,又來到牛小妹身邊,他一下子發現了她白裙子上的紅點子。胡小勇問她:“你裙子上怎么有紅點子?”牛小妹趕緊背過身去,丟給小勇一句:“不要你管!”小勇愣了一下,說,“我走了。”小勇走了,牛小妹后悔了。她怕他生氣,怕他從此討厭她。她看著裙子上的紅點,害怕了,她不知道天使的裙子上會不會有紅點。
回家后,牛小妹拼命搓洗著白裙子,直到搓得一點紅色痕跡都沒有了,才敢去找小勇說話。
牛小妹總纏著小勇問這問那,小勇說她是小傻瓜,牛小妹就著急說:“我不是傻瓜。”胡小勇說:“不是,你是天使,很傻的天使。”牛小妹就眨著眼睛,想著很傻的天使會是什么樣子。
胡小勇說他暑假過后就要到外地上學了,小秀姐到現在也沒和家里聯系,他父親說只當沒有這個閨女。胡小勇還說:“我和父親也去找過小潘。小潘家在南邊一個鄉里,比我們這里還窮。小潘的鄉鄰說,小潘帶著姐姐去南方的城市打工了。”牛小妹說:“不知小秀姐現在什么樣子,我也想她。”胡小勇說:“等我有時間,就到南方城市找我姐,到那里再買更漂亮的白裙子送給你。”牛小妹欣喜地望向南邊,南方肯定也像牛莊一樣有一大片金黃的油菜花,而她自己穿著小勇哥送的白裙子,在那一片金黃的花間學唱小潘唱的那首歌,或者像胡小勇說的那樣,長了翅膀飛起來。
第二年,油菜花正開得艷,牛小妹家和胡小勇家鬧了矛盾。有天晌午,牛小妹正在門口剝毛豆,牛三根氣喘吁吁地把肩上的牛犁一放,說:“狗日的,今天這牛犯犟,剛下田沒耕兩犁就把耙齒給弄斷了,只好扛回家來換個新的。”燒火的母親問:“牛呢?”“扣在那塊柴田邊吃草呢。小妹,你先盛碗飯吃,然后去看著牛,別讓那畜生到田里把油菜給踩了。”
吃了飯,牛小妹到了油菜田。蝴蝶和蜜蜂在花叢中飛著,有的糾纏在了一起。她想起從前和小秀在田里做的游戲,臉就紅了。再想想胡小勇問她白裙子上怎么沾了紅點子,臉羞得發燙,像被蜜蜂蜇了。
牛在油菜田里哞哞叫,卻看不見影子。她吃驚地循聲跑過去,大水牛肚子滾圓,正睡在一片油菜田里,龐大的身子壓倒了一大片油菜,尾巴還在那甩來甩去,拍打叮在它身上的牛虻和蜇它的小蜜蜂。也不知這塊油菜田是誰家的,待會兒人家發現了可要罵了。她得趕快把牛拖回去,然后告訴父親牛三根。牛小妹用了很大的勁兒才拽起牛,牛懶洋洋地跟著她往回走,不時扭頭吃一口草。
父親牛三根一邊吃飯一邊和老婆估計著是哪家的田,商量著一會兒去看看,然后賠個不是。門外響起胡大成的聲音:“牛三根,你在家吃藥啊,讓你家死畜生把我那油菜作踐成那樣,你安的什么心啊?”
“你個狗日的罵什么人,你的意思是我有意的?”牛三根的火暴脾氣又上來了。
“就是有意的,你個老狗日的和我仇恨深呢,我操你祖宗的。”胡大成剛說完,牛三根猛地沖過去,照著胡大成臉上就是一拳,這樣兩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就扭打在一起。牛小妹嚇得去喊胡小勇,這邊兩人的老婆和鄰居也都拉著勸著。
胡小勇大喊一聲:“住手!”把兩個人給唬分開了。
胡小勇在胡大成眼里是個撐門立戶的男子漢,在家說話是有一定分量的。牛三根脾氣再暴也不敢當著人家人高馬大的兒子的面出手,回到家便把氣撒在小妹身上:“養個沒用的,要是個兒子,把那雜種的腿給打折!”牛小妹犟了嘴:“本來就是我家不對,你還先打人。”牛三根罵牛小妹胳膊肘往外拐,下狠勁揍了她一頓。
牛小妹沒有哭,默默地走向莊前的油菜田。走到跟前眼里卻全是眼淚,油菜花的黃好像一下都擠到她眼里來了,也不用睜眼,漾在眼眶邊的全是一碰就碎的花瓣。她不想抹掉眼淚,不想自己也像大水牛一樣只肆意打個滾兒就滾掉那么多油菜花……
不知什么時候胡小勇到了牛小妹身邊,把一朵油菜花朝牛小妹鼻子前送:“小哭包,聞聞花香不香?”
好像一下子看到可以撒嬌的人,牛小妹止不住的淚水掉下來:“小勇哥,他們有什么仇?”
胡小勇牽著牛小妹的手往油菜深處走,他說:“走,到那邊我告訴你,萬一你爸看到你和我在一起,會再痛打你一頓的。”
“嗯!”牛小妹溫順地點頭。跟著小勇哥走,就能把剛才被打的痛苦從身體上移開。胡小勇的手皮膚好細膩啊,手心那么潮濕,她的手被他攥得緊緊的,不得動彈。牛小妹只覺得蒙蒙的,像個小瞎子,跌跌撞撞地隨他走。之前眼前那一片模糊的黃,現在又散開,散成每一朵盛開的油菜花。兩個人在田埂上走不成步子,腿軟得總要跌倒。
走到菜花深處,小勇拉著小妹在田埂上坐下了。
“小勇哥,我們兩家大人有什么仇啊?”小妹抹著淚水問小勇。
小勇說:“什么仇也沒有,農村人鬧糾紛全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煩死我了。”
“沒有仇,我家大人怎么一提起小秀姐就罵,還不讓我和她玩?”
“唉,你家大人說你媽生你時,你家親戚送的幾個雞蛋被小秀姐偷了。”
“就為這點事呀?我也偷過你家黃瓜呢。”小妹笑了起來。
“唉,”小勇嘆著氣,讓小妹感覺他是個大人了,“我煩死了,真不想再回家了,總有一天我要離開牛莊的。”
“你去哪里呀,小勇哥?”小妹盯著他的眼睛。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會離開的。”小勇也盯著小妹看。
小妹臉上還留著剛剛哭過的淚痕,頭發上沾著油菜花碎瓣,臉上也沾著黃色的花粉。小勇看得她不好意思了,她低下頭,羞澀地捂著臉。小勇輕輕地拿開牛小妹捂臉的雙手,又輕輕地吮吸她臉上的淚和花粉。小妹嘴唇嘬起來,他就忍不住湊上去含在了自己的嘴里。
“小妹,身上還痛嗎?你爸真太壞了,我以后保護你,不讓他打你。”
“嗯,我不痛。小勇哥,我是不是天使?”
“是的,你是最美麗的天使。”
“嗯,你沒騙我,我像長了翅膀要飛了。”牛小妹的白裙子上沾著油菜的青漬,她的裙子有點小了,胸口處更有點緊。她那么膽怯地躲在小勇哥的懷里,完完全全忘了兩家男人剛才還廝打在一起,完完全全忘了父親牛鞭抽打的疼痛。
臘月的時候,天很冷,牛小妹安靜地坐在太陽底下織手套。有時她突然問母親鄰居大姐家的小樂什么時候放寒假。母親說:“你管人家什么時候放假干嗎,你這么大閨女想和他七八歲小孩玩啊?”她就抬起頭朝天空望望,然后又笑笑,就不吱聲了。母親說:“十八九歲了,還是說傻就傻的樣子。”牛三根坐在草垛旁,曬著太陽,仿佛一下子就沒了所有的粗暴和兇狠,讓牛小妹心疼起來。
牛三根病了。
秋天牛三根耙田時,站在犁耙的橫木上,牛犯倔,一使勁,把他摔在田坎上,摔成了脾破裂。他不能再做什么重活,也就把那凈惹事的大水牛給賣了。在家養病的時候,還罵著胡大成:“那個狗日的這下要笑話了。”牛小妹說:“爸,你別把人想得太壞,我昨天從他家門口走,胡大叔還向我打聽你的身體好了沒,他還想到我們家來看看你呢。”躺在床上的牛三根呼地把蓋在身上的被一掀,“我不要他來看,他巴望我摔死呢。”牛小妹朝牛三根撇了一下嘴便不著聲了,認真地織起手套,她是照著心中那雙手織的。昨天路過胡大叔家時她順便問了句:“大叔,你們家小勇什么時候回家啊?”胡大成說:“小勇過幾天放寒假就要回來了。”她就想,等小勇回來時,手套就織好了。她的手上起了凍瘡,來回地上下繞毛線,裂口處滲出了血珠。
當天晚上,牛莊的隊長吃過晚飯來看牛三根,說了一會兒閑話,又談到胡大成。起先牛三根還發火,但隊長說:“都這么大歲數的人了,聚到一起不容易,能有什么深仇大恨,還真要把芝麻大的事帶到棺材里去啊?”隊長和牛三根嘰里咕嚕說了很多,牛三根的語氣變得和緩了,說:“確實沒多大仇,但就是拉不下這張臉低這個頭。”隊長哈哈地笑了起來,“你不低頭,我來拉個彎子,讓他胡大成上門看你,不就沒事了嗎。”沒想到第二天晚上隊長真和胡大成上家里看望他了,牛三根在床上招呼小妹端條板凳來給胡大叔坐。三個人都點上煙,在房里聊起閑話。牛三根問:“小勇現在干啥子?”胡大成說:“我家小勇現在在城里上師范,再有半年就畢業了。我希望這死小子回來就在咱們本地當老師,他不肯,還說要想法留在城里呢。那城里能有啥子好?”牛三根笑著說:“兒大不由娘,我家小妹,現在都會犟嘴了,也打不動她了。”胡大成又說:“聽說小勇過幾天放寒假要回來了,到時還要再說說他,在咱這地方,教咱們這里的小孩,對家里也是個照應……”
鄰居大姐家的小樂放寒假了,學生放假就要過年了。牛小妹和小樂從牛莊西頭追著跑到東頭。送了灶之后的一天,她看到胡大成家門口有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在蹣跚走路。她和小樂與那小孩玩,小樂說是小勇叔家的親戚。那天,牛小妹看到了胡小秀出來抱兒子。胡小秀高興地喊小妹到她家里來玩,小妹就牽著小樂進了她家院子。
那天牛小妹看到的人真多,從前會扭屁股唱歌的小潘正高興地和胡大成說著話,胡大成哈哈地笑著從小秀手上接過孩子就親,孩子越躲,他就越親。牛小妹看著胡大成親小孩,忍不住抿了一下嘴唇,喉嚨里冒出一種酸酸甜甜的味道,呼吸好像也急促了,眼前又模糊成一片金黃,使她恍惚看見了金黃深處的那張臉。小潘問胡小秀:“牛小妹是哪家的?我記不得了。”經小秀一說,才哦了一聲,說:“比以前長高長漂亮了嘛。”說完還像從前那樣,翻了個斗雞眼,把牛小妹和胡小秀都逗笑了。胡小秀有點嬌嗔地罵小潘死樣,然后把門簾一掀:“小勇,抓把糖出來給小妹他們吃,她和小樂在這玩呢。”
牛小妹有點發暈,她想跑走,腿又挪不動一丁點。她順著胡小秀撩起的門簾看到了胡小勇,他把手搭在床邊一個女孩的肩上,兩人共看著一本書。他笑得那么好看,好像并沒看書,而是盯著女孩的側臉。這女孩像電視中的明星一樣,真漂亮。胡小秀又叫了一聲,胡小勇才起身從桌上抓了兩把糖轉身來到外屋。他面無表情地說:“小妹、小樂吃糖。”然后生硬地把糖朝小秀手上一塞,連看都沒朝她看一下,就回到房里坐在女孩旁邊。牛小妹僵硬地站在那里,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她還是忍不住順著門簾的縫隙往里看,再次看到了那個漂亮的女孩,胡小勇偎在她身邊。
牛小妹拉著小樂,說:“我們回家吧。”
走到門外,她偷偷問胡小秀:“小秀姐,那個女孩是哪個?”
“哈,是小勇哥的小對象啊!你有沒有小對象啊?”
“哦!那小勇哥畢業不回來當老師了嗎?”牛小妹紅著臉問。
胡小秀神秘地說:“他對象的爸爸是教育局的局長,小勇以后就不回我們這窮鄉下了。”
牛小妹嘴角輕輕地一笑,點點頭。她拉著小樂跑到牛莊那片油菜田邊,秋末時栽下的油菜苗經過一個冬天的寒冷,都縮著脖子在泥土里,幾片葉子缺少營養似的發黃發紅,沒開花的油菜真的是一點也不讓人喜歡。她問小樂:“小樂,姑傻不傻啊?”
小樂仰起臉,“不傻。”
“姑像不像天使?”
小樂又仰起臉,“嗯——不像!你沒有翅膀。電視上的天使都長著翅膀飛。”
“哦!”她把頭緩緩地仰起,看著天空,天空里什么也沒有。
春節過后,牛小妹去了上海,她的表姐在上海做縫紉生意,她去學手藝了。
這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后的春天,牛小妹的父親牛三根過六十歲生日,牛小妹又回到了牛莊。她穿著自己做的白裙子回來了。牛三根笑瞇著老眼說:“乖乖,我真不認得我家這個小禿子了。”牛小妹忽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就像從前被牛三根打時那樣,把牛三根嚇得趕忙說:“說著玩的,說著玩的。”母親忙著給她講莊上的一些事,說胡大成患了腎炎,家里家外都是小勇打理,“這小勇真不錯,在我們牛莊中心小學做語文老師。”牛小妹平靜地說:“他家不是說他想留在城里嗎,怎么回來了?”母親不屑地說:“城里那小姐難侍候著呢,聽說那女的總嫌棄他土氣,而且胡大成堅決不讓他在城里受人白眼。你去上海那年他就回到牛莊來教學了。他倒也有心,有時到咱家來玩,還惦記著你手藝學得怎么樣了,說你小時候那么笨。”牛小妹咬著嘴唇說:“笨就笨唄……”
她一個人在油菜田邊走著,白裙子在春風里飄。到處都是蜜蜂和蝴蝶,油菜花一望無邊。
不遠處傳來了學校的鈴聲。
牛小妹對著鈴聲的方向站著,她張開雙臂,仰著臉,淚水慢慢地流了下來。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