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趙郁秀,女,滿族,編審。1933年10月生于丹東。1953年入中央文學院研究所二期(現為魯迅文學院)學習。1986年,任《文學少年》主編、遼寧文學院副院長。現為亞洲兒童文學學會副會長、遼寧省兒童文學學會會長。建國前開始發表、出版文學作品。其中,《黨的好女兒張志新》《為了明天》等曾獲四屆世界婦女大會獎項。2006年于漢城獲世界兒童文學大會“功勛獎”。
2004年,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辦《崔璇文集》出版座談會,出席會議的有魏巍、陳明、曾克等文學前輩,還有延安文藝研究會的學者及專家教授等等。會上評析崔璇作品時不少人提到茅盾先生對崔璇小說的精辟評論,此評論前茅盾先生有“文前說明”:《鴨綠江》編輯趙育秀同志在一年前寄兩本書給我,要我讀后提點意見。我只讀了一二篇,別的事情就來了,一擱就是一年,沒有時間再讀;可是讀過的兩篇中,其中一篇,至今我還記得它的輪廓……為了想借它來說明問題,我又找出來讀一遍。
有的發言者不知茅盾所提趙育秀是何許人,如何能在四十多年前向茅盾推薦崔璇作品,此人是否比現已八十五歲高齡的崔璇還年長?
我悄悄站起報告:趙育秀就是本人,現名趙郁秀。
半個世紀前崔璇任遼東省文聯主席,我是她屬下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小編輯。1953年,崔璇將我推薦進京考入中央文學研究所(二期,后改為文學講習所)。1955年我畢業后到遼寧省作協工作。1962年我任《鴨綠江》雜志編輯時給茅盾寄去崔璇的短篇小說集《迎接朝霞》……
那是難忘的1962年,在黨中央召開的“七千人大會”(即中央工作會議)上,毛主席強調發揚民主,提出“三不主義”,即不抓辮子、不打棍子、不戴帽子。毛主席說:“讓人講話,天塌不下來,不讓人講話,終有一天要做西楚霸王——別姬。”經過反右派、大躍進的緊張年代之后,這時政治空氣活躍起來,文藝界也由陰轉晴了。八月盛夏,中國作協在大連召開了“農村題材小說創作座談會”。會議由中國作協黨組書記、副主席邵荃麟主持,作協黨組成員、《文藝報》副主編侯金鏡協助。周立波、趙樹理、康濯、胡采、陳笑雨(馬鐵丁)、馬加、李束為、李準、劉澍德等二十余位全國著名小說家、理論家出席了會議。遼寧作協派我列席。列席會議的還有《文藝報》的組長唐達成(粉碎“四人幫”后曾任中國作協黨組書記)和《人民文學》組長涂光群,共三人。文化部部長沈雁冰(茅盾)攜夫人及兒孫在大連度假,據說他率團參加莫斯科的裁軍大會回來,一路勞頓、身體不適,醫囑休息,但他自始至終出席會議。會議上午研討,下午參觀、游泳,晚間舞會、電影,歷時十余天,謂“神仙會”。
此時我供職的《文藝紅旗》雜志,正要改刊名為《鴨綠江》,從北京調來的戈揚(原《新觀察》主編)任編輯室主任主持工作。她給我的任務是:認真聽會,協助服務,同時要請各名家為新刊《鴨綠江》賜稿。我到大連后,同熟悉及不熟悉的作家們都有了初步交談,當然心知最重要的任務是請文學泰斗茅盾賜稿,他難得來遼寧,不能放過這最好時機。那時中國作協以及我們遼寧作協對領導都不稱官職,比如不喊邵主席,稱荃麟同志,對趙樹理都喊老趙,對文化部部長茅盾稱茅公。五十年代我在文研所學習時聽過茅公講課,也知道他對我們的學習非常關心,改學制三年、去南方旅行、系統讀書、多開眼界等等建議都是他提出的,開辦文研所的經費也是他從文化部經費中批撥的。同學及老師們十分感謝他、崇敬他。
大連會議開頭幾天,每當茅公走進會場,大家便肅靜下來,正說笑的人立馬板起了臉,我更是坐在最邊角之處一聲不吭。而茅公聽大家發言卻極認真,常親切發問、插話。有時拍著他隨身攜帶、得空便讀的一部好像是《林則徐日記》的書談古論今,說林則徐是愛國志士、英雄人物,但他還有封建主義、唯心主義一面,人無完人,均具個性。又講唐王李世民怎樣善用人才,魏征怎樣剛直不阿,隋煬帝怎樣剛愎自用,他們都是帝王將相、都各有特征。文學就是要從生活出發,塑造各種有血有肉、有鮮明特征的典型人物,不要回避現實。農民是小生產者,不能硬割他們的尾巴。英雄人物要寫,中間人物也要寫,他們是有特征、有缺點的可愛的人,如李雙雙、喜旺、老堅決等等。有一次他還有聲有色地講到他在蘇聯的街上怎樣被小偷掏了包,說明社會主義社會不是盡善盡美的,要真實反映。但,寫作要“投鼠忌器”。他剖析了很多優秀的短篇,如茹志娟的《百合花》、馬烽的《三年早知道》等,對其心理分析、細節描寫都談得十分細微、惟妙惟肖。看來他對當時的作品讀得極其認真,對后起之秀是熱情關切的。有人告訴我茅公現在心情好,暢所欲言。頭幾年大批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時,他身為作協主席、《人民文學》第一任主編,就是請假不參加會議,還正式給作協黨組寫信,說腦子有病、頭痛。見人也不吭聲。這次真的是來大連養病,竟侃侃而談。會上有時李準、陳笑雨等活躍人物還大膽插話,互相談笑風生,氣氛十分融洽,嚴肅拘謹之感逐漸消失了。
當時出席會議的只有一位女作家,是邵荃麟的夫人葛琴。她曾寫過一部電影,取材于大連的中國第一位女火車司機田桂英的事跡,大連文聯和鐵路局先后請她去座談講學,都是由我帶路作陪的,她不用汽車接送,是位極純樸、和善的老大姐。在大連賓館吃飯時她總是拉我坐在荃麟同志一桌。我和大家一樣,都不愿意坐主桌,不是怕荃麟同志,都知道他是大革命時期的老地下黨員,大理論家、翻譯家,我讀過他翻譯的陀思托耶夫斯基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很崇拜他。他體重不足百斤、飯量極少,年輕體壯者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大吃大談。只有此會發起者、組織者侯金鏡固定陪坐。侯戴著深度近視鏡、斯文凝重,一口北京腔且能全聽懂荃麟的娓娓吳語。他的夫人胡海珠是江蘇人,是我在文研所學習時的同學、同屋。我去過他家,那時他身著軍裝,是華北軍區文化部副部長。他也指令我陪葛琴。還有年長些的周立波、胡采及東北籍的云南省作家劉樹德也被指定。周在北滿“土改”時寫出的《暴風驟雨》獲了斯大林文藝獎,以后又到鞍鋼寫了《鐵水奔流》,他不斷問我現在的鞍鋼和長住鞍山的作家草明、于敏的近況。胡采是“左聯”老人,時任陜西省作協黨組書記,他們陜西有三位作家都是我的同學,其中有李若冰夫婦,夫人賀抒玉也和我同屋(現今胡、賀二位大姐身體欠佳,我分別前去看望過,常有聯系)。劉從東北流亡關內幾十年,這次回鄉倍感親切,東北嗑嘮不盡。我們都被固定在八人一桌的主桌就餐了。茅公和家人在另一個小餐廳就餐,但他路過我們餐廳時常過來同荃麟同志用江浙話閑聊。
那時我不滿四歲的女兒星星正隨爸爸在大連,也住在大連賓館,她時常跑到我這邊來。有一天茅公在走廊里看見我領著她,便上前逗她玩。以后有時給她帶來糖果,有時把他的孫女、孫兒領來讓他們一同游戲。看她光頭穿裙子,故意問,小囡的頭發哪里去了?小囡啥人?小囡爸爸做啥子事情?原來,我曾不敢搭話、看去很嚴肅的大文豪是這樣平易近人,我不再那樣拘謹了,考慮如何進入我的“主題”了。正巧,遼寧省委文化部部長、音樂家安波陪同周揚同志到達大連。一天下午,共同去夏家河子海濱游泳時,安波同志囑我多多關照茅公夫人孔德■大姐,她身高體胖、又是“放足”,行動慢。
我早在文學史料上知曉,當年在沙灘紅樓的北京大學預科中文系學習的沈德鴻(茅盾本名)肄業考入上海商務印書館,立即被選入編譯所,同年長他二三十歲的留學英美的老先生們打上交道。年近五十、最早在中國翻譯《無貓國》等英國童話、被稱為“中國有童話的開山祖師”的孫靜修老先生看中他,他們合譯了一系列國外科普讀物。同時孫先生又發現這位二十多歲的小青年對“先秦諸子、兩漢經史子部”極熟,于是又約他合編一部《中國寓言》。這也可算為中國最早的兒童文學,民國初年竟三次再版。就是這位學貫中西、博古通今,辦公時需以英語同老先生們對話的青年才子沈德鴻突然被召回故里,要同一位從未謀面、目不識丁的孔姓女子完婚。現代人一定不能理解。那是他四五歲時由祖父指定的娃娃親。沈、孔兩家門當戶對,但孔家受傳統禮教影響極深,女人“小人也”,早纏足、不讀書。嫁到沈家后,開明的婆母先讓她放足,又像教茅盾小時讀書那樣,耐心教她識文斷字。安波部長小聲告訴我,聽說孔大姐于三十年代隨茅公在上海時還參加過黨組織呢,魯迅逝世時,治喪委員會還選派她專陪孫夫人宋慶齡,人家很有工作能力的。我理解了安部長的意思:沈夫人不是一般家庭婦女,要精心關照。我扶孔大姐慢慢下海,一會兒她又走上來,讓我帶女兒星星游泳,她自己在沙灘漫步。我帶女兒邊游邊不住扭頭看望,一眨眼,見她不慎摔倒了。我忙過去扶她坐到太陽傘下,她閉上了雙眼。我看安波陪茅公游進大海深處,我把女兒托付給一位解放軍小戰士,向深海急游去。我悄聲向安波口頭匯報了情況,安波命我快回岸照顧。只見安波靠近茅公笑說,沈部長,里邊水涼,我們往回游吧!待他們到來時,沈夫人已睜開雙眼慢慢行動了。茅公笑說,無來事,無來事。這時我的小女兒見我已游回岸,便離開看護她的小戰士,張開兩只小手邊喊著“媽媽”邊向這邊奔跑,在軟軟的沙灘上她跑幾步便要摔跤,爬起來又喊又哭。我在孔大姐身旁不便離開,只能擺手讓她別哭,很怕安部長批評我。未料茅公卻披上浴衣連喊小囡,三步兩步迎上去,扶起了趴在沙灘上的小囡,緊牽起她的小手,拍打她身上的細沙。見她還不住地回頭,他便牽著她的手沿著她跑過來的小腳窩往回走,慢慢拾起她丟棄的貝殼,邊拾還邊用手晃動,指著大海波濤說些什么。小囡不哭了,一手攥著貝殼,一手被部長緊緊牽著,牽著。安波部長望著這一老一小手牽手在金色沙灘上悠悠漫步,不僅沒有批評我,還微笑著說:可惜沒帶相機,這一老一小,一位文學巨匠,一位乖乖小囡,迎著陽光、沙灘、大海手牽手,是多好的鏡頭、多好的畫面啊!
這天晚飯時,茅公路過我們的餐廳,荃麟同志又請他坐坐,詢問孔大姐身體情況,茅公連說蠻好,無來事!他們又聊起來,竟從孔大姐體胖喜歡吃梅干菜扣肉,說到魯迅先生也喜歡吃這道菜,又從扣肉說到養豬。茅公說,他小時候在江南老家跟著祖母,最感興趣的是喂豬、養蠶。他說祖母身邊的傭人提著泔水桶喂豬時,總是捂著鼻子,嫌臭,祖母從不捂著鼻子。那胖胖的小豬一看祖母過來,就緊搖尾巴哼哼叫著,像唱歌似的,蠻好玩。他有時也幫祖母提泔水桶,喂小豬寶寶。更感興趣的是隨祖母喂蠶寶寶,那綠綠的桑葉上白白的蠶寶寶吃著桑葉,刷刷地響,蠻有節奏,蠻好聽,蠻有趣哩。
聽著茅公對童年生活的簡述,我想到在文研所學習茅盾作品專題時,已了解到茅盾出身于名門望族,父親是清末秀才,擁護維新變法,愛好科學,所以他不讓長子茅盾進祖父執教的家塾,而讓茅盾的母親教他新學。茅盾小時,不僅對唐詩宋詞倒背如流,也知曉歷史、地理,乃至數學。他的母親,大家閨秀,能寫會算,知書達理,善管家理財。他的祖母出身于農村大地主家庭,田畝無數,長工成群,祖母總是喜歡和長工一起養蠶、繅絲,她持家勤儉,嚴教兒女,總將聰明的長孫茅盾帶在身邊。
由此我又想到了茅盾名篇《春蠶》《秋收》《殘冬》三部曲,其中描寫的蠶農老通寶和他的孫兒小寶是那樣栩栩如生,老通寶望著桑葉抽芽好似孫兒胖胖的小指頭般可愛,孫兒小寶揚臉看著綠絨似的桑拳頭,邊跳邊拍手唱:清明哨口,看蠶娘娘抽手……就是這樣,三部曲里酣暢淋漓地描摹出一幅幅具有鮮明時代形態和江南地域特色的風景畫,詩意中蘊涵著深刻的哲思,真實地反映出茅盾兒時的切身情感體驗和理性認識。
第二天晚飯時,堅決不上主桌就餐的趙樹理沒來吃飯,說感冒了。大家立即請賓館的醫生為他診治,開了些西藥,但他卻不吃。這位長臉、高個的“老西”趙樹理有地道的農民本色,不游泳、不跳舞,滿桌海鮮他很少動筷,雪白的饅頭、白米飯他不吃,一日三餐離不開黑面饃(賓館特意為他做的)外加老陳醋和油潑辣子。他堅決不吃西藥,我陪他去買中藥。華燈初上時,我們走了幾條街,才在天津街找到一家已關門閉店的中藥房,我硬敲開店門、好說歹說買來了中藥。回到賓館,趙老服藥后,我剛要離開,迎門進來了侯金鏡和茅公,他們前來看望他。看趙老病情好轉,他們便聊起中藥的作用,都很內行。我才知道茅公的外祖父是坐堂名醫,父親、祖父也都精讀過醫書,懂醫術,還能給求醫者開藥方。茅公笑著說,常常有方無效。他說他在八九歲時父親生病臥床了,吃了本家藥方不見成效,祖母便到城隍廟去求神許愿。他們家鄉烏鎮,每當陰歷七月十五日城隍廟舉行隆重廟會,眾信徒抬著坐有城隍老爺像的大轎出游,轎前轎后還有鼓樂、“地戲”等等助興的隊伍,浩浩蕩蕩,求神許愿者要將自家的小男孩扮成“犯人”,脖子上掛著銀鎖跟在“地戲”人群后邊行走。八九歲的沈家長孫茅盾也被扮作“犯人”,一路聽著震耳的鼓樂,看著街兩旁歡樂的人群,緊邁快步。大約繞鎮走了十來里路也不覺累,感覺很好玩很熱鬧,還沒有走夠。回家后聽人說起走在他前面的鼓樂和“地戲”表演得多么精彩,他又有些懊悔了,如果他不當“犯人”,趴在自家的樓窗上,看著一年一次的大游行該是多么開心、多么過癮哪。不過他是為爸爸診病許愿,如果爸爸的病真的好起來,他這小“犯人”默默走上幾十里、幾百里也甘心情愿。誰料一年之后,爸爸病故了,年僅三十多歲,他不足十歲。父親臨終前母親記下了父親的遺囑,他深深記住了一句話:大丈夫要以天下為己任。他還牢記著母親親筆寫的挽聯里的一句話:誓守遺言,管教雙雛。
這晚,三位文豪關于中醫中藥的談話,我沒記得什么,但是茅公兒時被安排向神許愿當“犯人”游行及他父親年輕輕便病故之事,深深震撼著我。當時坐在我面前的這位共和國部長,雖然未像父親期望的那樣學好理工、科學救國,但他已成為中華民族的文學巨匠、時代號手,又是新中國文化事業的領軍人。他少年時代的生活閱歷是那樣豐富、不凡,又可說普普通通,他總是和貧民百姓緊緊牽手,同命運、共呼吸,難怪他的著作能那樣膾炙人口,堪稱宏闊史詩,永存史冊。
茅公平時好像不茍言笑,但是談起他家鄉的故事,是那樣充滿情意、饒有風趣。江南的風土人情吸引著我、感染著我,使我想到了白居易的《憶江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什么時候我能到那韻味無窮的江南古鎮去走走看看,得以熏陶呢!
有了這兩三天同部長、大師的平凡接觸,我可以單刀直入向茅公約稿了。雖然我曾尋機向茅公介紹過我們要改刊的《鴨綠江》的簡況,下過毛毛雨,他還是很認真地問,為啥子要改刊?改后打算怎么辦?都請誰寫了文章?我說請了老舍、沈從文先生等等。他笑說,你們蠻有辦法哩,蠻好,他們都是大手筆,我沒啥子好寫,不成文章。還說,你們還是請當地作家多寫,特別注意多發青年人的文章哩!我連連表示一定努力。我又說明,戈揚同志囑我,一定請您支持我們改刊。他想想說,戈揚是能干的女將,辦雜志蠻有辦法的。還問我她愛人胡考現在哪里,他能畫也能寫,工作了沒有。這時戈揚夫婦都剛摘了右派帽子,胡考還沒分配工作,茅公卻如此了解他們、關心他們,他像關愛蠶農老通寶一樣關愛著受過磨難的人,他的心他的情總是傾注于弱勢群體。之后,他便很謙虛地對我說,他手里有些讀作品筆記,不成文章,看看可用不。我喜出望外,要立即隨他取稿。他說莫急,要整理。第二天開會前,茅公果真交給我一個鼓鼓的牛皮紙封筒,打開一看,是用毛筆小楷豎寫在黃色宣紙上的《讀書札記》,約四五千字,共評了四個短篇,有孫峻青的《交通站的故事》和《鷹》,有管樺的《礦野上》和《葛梅》。前言寫道:五、六月間,委有任務,讀了1959年至1961年三年間的優秀小說若干篇……《文藝紅旗》將改版為《鴨綠江》,囑寫短稿,倉卒間不知何以應命,不得已遂將此項筆記揀數則付之……茅公字跡清新、工整,評點細膩、深刻,畫龍點睛,由淺入深,又頗有感情,引人一口氣讀完。我高興得連連道謝。當時在場的唐達成同志也為我慶幸。他說,我們在北京也不容易拿到茅公的手稿呢,這次,你是獨家,收獲大大。
茅公的《讀書札記》于1962年10月改刊的《鴨綠江》第一期頭題發表了。發稿后我給茅公一信,深表戈揚同志及我們全體編輯的謝意,同時希望他能繼續賜稿。為表示期望他能評點我省作家作品,我隨信寄去了崔璇的《迎接朝霞》和韶華的《巨人的故事》兩本書。他很快回了信,一表謝意,又寄來了《讀書札記之二》,評的是馬烽和王汶石的短篇,四五千字。我們當即決定于1963年一期頭題發表。發表后我又寫信致謝、約稿,不久,茅公又寄來了文稿,評韶華同志短篇集《巨人的故事》中的《渴及其它》,刊于《鴨綠江》1963年三期。1964年,上海《萌芽》創刊,于第一期頭題發表了茅盾評崔璇小說《迎接朝霞》的文章,即含本文前面所提的“文前說明”的一篇。
茅盾對《迎接朝霞》的評介題為《舉一個列子》,共五六千字。我讀后高興又后悔,悔不該同部長停止聯系,這篇好文章明明該《鴨綠江》發表,豈能外流?我立即提筆給茅公寫信。不久,又收到了他的親筆信,說明《萌芽》主編哈華同志見《鴨綠江》連發他的文稿,便赴京登門拜訪、索稿,他無奈便將已寫好的評崔璇小說一稿給了他們(后來哈華同志寫信并曾來沈向我致謝),待他有暇時可以再給我們寫稿。但目前不行,他正領受一個評《紅樓夢》的任務,他想寫得短些,但短文也要苦讀大量資料和幾十部書,身體不佳,實感吃力,向我致歉。我知道博覽群書的茅盾對《紅樓夢》熟悉到可以隨口背誦,豈不該揮筆成文?但是他仍認真苦讀,嚴謹治學,真正做到了“堅金礪所利,玉琢器乃成”。以后,我看到《文藝報》上真的刊登了他評《紅樓夢》的文章,確實不長,但見解精辟、頗有深度,真乃“字求其訓,句索其旨”,“如切如嗟,如琢如磨”。我立即想象出了七十老翁于炎炎夏日伏案筆耕的崇高形象,看到了一代文豪嚴肅治學的姿態,并要以此為楷模,永遠激勵自己。他的來信我精心保存。不料,1966年“文革”狂風起,造反派抄家使我保存的茅盾先生及老舍、劉白羽等很多著名作家的來信都遺失了。這是無法彌補的損失。每想及此,痛楚不已。但是,更使我痛楚的是1962年難忘的大連會議召開不久,出現了“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的說法。周揚部長立馬打電話給安波,告知他在大連的講話不算數,廢掉。我聽后渾身“拔涼”。隨之,大連會議被定成“黑會”,邵荃麟同志被批為“反黨分子”,茅盾“靠邊站”,侯金鏡等成了“黑線人物”。待到“文革”浩劫,陸續聽到周立波、趙樹理、陳笑雨、侯金鏡等不少作家的悲慘命運,我怎能不痛楚。難忘1962……
彈指一揮,歲月如歌,不覺間四十多年過去,茅公離開我們也近三十個年頭了。近幾年我有暇拜謁了茅盾在北京的故居,也游歷了浙江的烏鎮。去烏鎮時正是油菜花開、遍地金黃的明媚春季,見這具有一千三百多年歷史的水鄉古鎮,排排明清古建筑,四門八坊,樓臺廊閣,水巷交錯,亭榭堤橋,真個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這里不僅有古樸、幽雅的茅盾故居、紀念堂,還有我黨一大女代表、馬克思主義先驅王會悟和老科學家兼革命家孔令境紀念館。王會悟家同沈家是近鄰、遠親,沈家兩代人都接受過她革命思想的影響,真真是人杰地靈。在這里,我看到了修舊如舊的城隍廟、將軍廟,看到了茅盾曾就讀的立志學校,看到了“林家鋪子”,看到了養蠶、繅絲的作坊……茅公曾講述的一幕幕多彩的童年生活,齊映我的眼簾。一代文學大師就在這片古老而神圣的土地上成長,今天他們夫婦又靜靜安睡于這江南故里。不斷有“紅領巾”們前去獻花,致敬,默誦詩文。他永遠牽著水鄉孩子們的手,牽著小囡的手,牽著人民的手。他以一生心血建立起的中國文學的豐碑,永遠在人民心中聳立。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