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大風,跟魯迅《一件小事》一樣開頭的大風,然后從上海西北到東南走一天去看看薛舒“劉灣鎮”到底怎樣。走了幾個小時,換乘了四種車子——公交、地鐵、長途和出租。回來加上了私人摩的。
印象記大概也是虛構的多。剛才我想到攝影或紀錄片,只要有取舍,就一定有虛構。同樣現在回憶昨天,更是虛構。因此還原也必然留有殘痕,這也意味著現象學也僅僅是一個可能性而已。一個想象而來的結果。沒有一種還原是徹頭徹尾的物自體。
劉灣鎮當然沒見到,你只能見到薛舒的小說語言說出來的那個地理空間,一個在上海曾經存在過,而我可能永遠去不了的“南方以南”。
有的人喜歡印象記中用文如其人這話來做一番開場導言或結論點評。這一次,我也用上,薛舒人如其文。
文呢,薛舒筆下的故事,都來自于與親身經歷相關,但跟爆料隱私的故事不一樣,即在于薛舒很少使用第一人稱既作為敘述主體,又作為主人公。薛舒不自戀。自戀的人說話也是“我”開頭,不信你觀察一下,通過打電話或者QQ聊天就能感覺出來。自戀的小說寫作者比如我等常常用“我”來造句。這是一個弊病,絕對的弊病。魯迅《彷徨》和《野草》常常開頭就是“我”。用到我們這里依然如此。否則打不開記憶和經驗。
因此,你還可以下一個小小的結論,薛舒是一個有小說教養的人。是的,有教養的小說家未必是上海文化塑形出來的,因為很多人一見到“上海”兩個字,馬上會想到沒教養多矯情的“海派”。錯矣!薛舒不是這樣子的。她的小說教養就是她自身的教養,就是一個說話的基本語式,一種缺少“我”,卻推展到一種超過“我”之鏡像和語態的關系學。這種關系學并非世故,老練,豁達,油滑,精明。薛舒與“上海想象”中的上海小說家不同之處,就在于她深諳“交往理性”。這種交往理性(在此不加引號),來自于薛舒的人學意識。
入學何以成為一種意識。我認為就是把他人當成自己,把自己當成他人的一種先天的做人意識。
具體我可能闡釋不清,畢竟“印象記”嘛,還是浮光掠影一點為好。
在我理解的薛舒總共十個左右的文本中,其小說給人的印象真的缺少華貴,缺少膚淺造作的扭捏姿態,罕見某種暴露隱私或者即便不暴露但因為其筆法曖昧而讓讀者增添的大紅大綠的一種附加想象。
這就是自省,其實也是自尊。自尊的人,對待世界從來不固執,但也不特意標榜,而是“我感受世界故我不存在”。什么意思呢?就是說薛舒筆下的故事和人物都是薛舒生活世界里的一些原材料,而這些原材料經過“我”的加工、體驗、想象、虛構后,成為世界中的一部分,可信可愛,卻又超出世界本身的原生態,而是被某種并不超級唯美的形式化策略給放飛起來。
放飛起來的小說,只能是藝術,語言的藝術,帶有作者個人烙印和標簽的藝術。而“故我不存在”其實非常明了——地理空間成為有印象的舞臺,人物成為令人過目不忘的小典型,意象符號成為散發美學意味的點綴物。以我觀物,萬物皆著我之色彩,物活了起來。他人和世界自然如此;而“我”也不再單調、而是充實飽滿豐盈起來。這個“我”不再獨立并沉溺自我中喃喃自語,癡癡囈語,啾啾夢語,而是沾染著世界的雜語。
這個世界當然你要從薛舒出身、成長和經歷中去尋找,但有一點即在于這屬于薛舒個人的家族秘史,卻又是上海普通人進出期間、輾轉變遷的一段“現當代上海平民小史”。
說是“印象記”,但也沒必要寫跟薛舒吃飯、喝酒、抽煙、聊天的具體細節,這些與文學有關,但也無關,關鍵在于如何處理。我不想沉湎于“我”的印象,而更多用薛舒的小說“印象記”來表達。這是我跟薛舒學到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