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最早讀到你的散文,是王安憶老師推薦的——這事我跟你說過,王老師當時推薦的是發表在《天涯》雜志上的《合租手記》。我們幾個人看了,都覺得那很像小說,你為什么不把那些素材寫成小說,而要寫成散文呢?畢竟,現在這個年代的文學樣式中最重要的應該還是小說。
塞壬:我其實并沒有注重寫的是散文還是小說。文字寫出來,最后被認定是散文,那它就是散文好了。我覺得如何表達得透徹,如果表達得順手,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體裁,我覺得不重要。如果因為小說的文學式樣更招人待見而去寫成小說,那樣也許會傷害到我表達的效果。我的散文像小說,是因為我直接呈現了生活。我的筆是向下的,姿態是低的,沒有傳統散文的那種抒情成分。
甫躍輝:你自己說得很對,讀你的散文,很少讀到傳統散文那種抒情成分,有一種生活的切實的質感。但我知道,你后來也試著寫過小說,這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呢?
塞壬:我發現有的題材,它的故事性太強,而且非常連貫,這樣的題材就不好處理成散文了,如果寫成散文,散文有一個特質,就是個人對題材的介入會非常深,它是一個內向的題材,這么寫,會干擾到這個故事本身的力量,出于這樣的考慮,對有些題材,我想寫成小說。
甫躍輝:嗯,我們現在一直在說體裁的問題。選擇什么樣的體裁進行寫作是一個作家寫作時非常重要的問題。但并非所有作家都能根據題材來決定體裁。比如,有的作家小說寫得很好,但詩歌寫得很糟,相反的例子也有很多。你覺得自己能夠完全根據題材來決定用什么樣的題材來寫作嗎?或者說,你覺得自己能夠像駕馭熟稔的散文體裁那樣去駕馭小說嗎?
塞壬:這問到我了。我還真不能說能駕馭好小說的寫作。但是,嘗試一下小說的形式,對我來說,是一種往深處走的途徑,我著實感受到了小說巨大的場,它的復雜,它的寬度,深度都對一個寫作者來說有著更好的舞臺。在小說中去歷練,我才能成熟吧。此外,我不認為題材本身有太明顯的界線,我也不認為我目前已經熟稔地駕馭了散文體裁。實際上,我一直在走散文敘事化的努力,但我發現,散文永遠不可能代替小說。
甫躍輝:兩個體裁之間,本就沒必要誰替代誰吧。各種體裁之所以存在,就因為有它們不可替代的價值。
塞壬:對,散文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讀者會認為你寫的,就一定是你經歷的,散文有很強的自傳性。這也就是,寫散文是一個往外掏的過程,就算是虛構,別人也會認為這是真實的。有不少人把我在散文中寫的東西當成我的個人經歷,我都懶得去糾正。
甫躍輝:這就是說,你的散文中有很多人和事是虛構的?在你看來,散文中的虛構和小說中的虛構有什么不同嗎?
塞壬:虛構跟虛假不同,跟捏造不同。我們說到鬼,把它畫出來,它終究還是個人的模子。虛構,它定然有著事實的底子。此外,聽來的,看來的,未必是自己身上發生的,可是寫成散文,用的是第一人稱,這就不是虛構了。我覺得散文的虛構和小說的虛構沒有什么不同。但是,讓人看出假,這不是一個技術問題,這是一個人對所占有材料的掌握深淺問題,你當然不能虛構你不熟悉的東西。
甫躍輝:作為寫作者,我很明白這一點。但由此我又有個疑問,你說散文的虛構和小說的虛構沒什么不同,那么同樣是虛構,怎么說哪個是散文哪個是小說呢?這中間有沒有界限?有的話界限又在什么地方?
塞壬:虛構是有動機的。這動機就是,這個題材為什么值得被寫出,如果這個材不題值得被寫出,但加入虛構后,就有了理由被寫出,這就是一個寫作者的寫作觀的問題。我寫散文時發現,太多原本的事實如果照直寫出來,其實是毫無意義的,但我虛構后發現,我賦予了它意義,它有了被書寫的理由。我相信小說也有同理的地方,雖然我不太熟悉小說的寫作。
甫躍輝:小說和散文的不同,也不是我們能在這兒探究得清楚的。你說有些事照直寫出來毫無意義,我倒是覺得,很多現實的事情比想象或虛構出來的更加具有力量。比如,富士康跳樓事件,哪個寫作的人敢在作品中虛構這樣的情節呢?讀者看了肯定覺得很假,不可能發生。但現實中就是發生了。如果照直寫出來,想必也會有非常大的沖擊力。
塞壬:哈,要是照事實寫,偉大的作品就此誕生,那做一個作家未免太簡單了。我認為,一部作品的文學性包括,(是不是要面對生活和生命中嚴肅和嚴重的問題?是不是拒絕和取消那些對自我和世界深入復雜的想象和思考,是不是還對諸如“真實”、“精神”之類的價值抱有信念?李敬澤語)所以這些,根本不是憑借事實二字就能達到的。作家要對題材進行選擇,裁剪,要使它真正的為他所用,為他的表達服務。
甫躍輝:我的意思當然不是照實寫。我在雜志社工作,常有小說作者強調自己作品所寫的人和事是真實的,這在我看來沒什么意思。我想說的是,當下中國的現實,比虛構還像虛構。
塞壬:嗯,對,現實夠精彩,這個沒錯,但是處理成文學作品,作家就有所選擇。當然,一部好作品,它的指標是很多的,形式的探索,思想深度,語言,結構等等。光是真實,卻未必有力量。
甫躍輝:我們說說你目前的生活狀況吧。你剛才說過,你的散文所寫的并非就是你的生活。那么,你現在的生活是怎樣的?
塞壬:我目前在圖書館工作,編一本內刊。我的散文很多是別人的生活,我看到的,聽到的,用第一人稱寫了。其實我的散文主要是兩個部分,漂泊生涯和故鄉及成長這兩個大題材。這兩個題材一直在交叉著寫,當然,寫得最多的是南方漂泊題材。
我當然需要好好讀一些書,我現在的生活使我可以安靜地讀書,閱讀,是我需要補的重要一課,以后,我也可能會寫一些閱讀類的文字,它來自于閱讀,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文化散文。很多人跟我說,文化散文寫起來比體驗型散文的難度要大,我就說,那是高年級的課程,我還未學到那一課。
甫躍輝:這么說來,你目前的生活和你所寫的那些生活其實是有一段距離的。
塞壬:沒有距離啊,我所見,所聞啊,我在場!雖然未必是發生在我身上。但是要表達的話,第一人稱更貼,更有氣息感。
甫躍輝:除了寫所見所聞,你想過要寫你自己的生活嗎?我覺得,你現在的生活代表了當下很多在南方沿海一代年輕寫作者的生活。他們寫作,同時在一個和文字相關的地方工作。他們不算底層,但又目睹許多底層的人和事。同時,他們又能接觸一些文化界比較高層的人事。
塞壬:我的散文中,一直都是自己的體驗混合著他人的故事。雖然我把別人的故事納入自己名下,但有相當多確實是自己的。你說得很對,雖然我沒有去流水線,但我覺得我沒有脫離底層,只是不那么底層。我接觸的人和事,很多是非常底層的,因為我們來自外省,我們的老鄉,親朋好友,他們也在廣東,他們從事的工作通常是極底層的,我們所見,所聞必須脫離不了他們。因為文字的緣故,我們能接觸到所謂的文化階層,但本質的生活,我們跟底層是息息相關的。
甫躍輝:因為文字的緣故,你的生活也發生了非常大的改變。對所謂底層的認知,也會有一個改變吧?
塞壬:對,我因為文字改變了人生。我現在的工作很自由,沒什么約束,不再跟過去一樣,跟老板是一個雇傭關系。我對底層有一個這樣的認識,我認為,不少有錢的小老板、小型企業的管理者、城市小商販,以及那種從事低端商業活動獲得財富的人,他們都屬于底層,底層不是一個僅僅憑金錢可以劃分的,這些人也許比白領有錢,但他們依然是底層,為什么呢,因為他們沒有社會地位,沒有進入文化精神的層面。
甫躍輝:你說的這點我很贊同。底層的界定確實不應該用金錢作為標準。但是,以社會地位或者文化精神作為標準,又是很難量化的,什么樣的地位,有什么樣文化精神層次的人才不算底層呢?并沒有一個量化的標準。
塞壬:當然沒有量化,有的人窮,但給人一種貴族的感覺,一個受了良好教育的人,一個知識分子,哪怕他窮,但不會給人底層的感覺。就說我自己,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底層人物,但總有人反駁,說我是想沾底層的光,可是,以我的知識層面,以我的經濟實力,我哪敢稱自己非底層啊。
甫躍輝:在我看來,你確實不能算底層了。因為剛剛才說了,底層是不能用經濟去區分的,前面說到的文化精神也不能簡單地等同于知識層面。很多知識廣博的人,說到底只是“識字分子”而不是“知識分子”。
塞壬:哈哈,等我多讀幾年書再脫離底層吧。說實在的,這幾年底層文學比較火,我剛好也是一個底層題材的寫作者,所以有人說我出賣苦難,揭自己傷疤來討好,但從這個側面反映出,底層寫作的一些問題啊。
甫躍輝:確實。這個問題已經被說了無數次了。靠揭自己的傷疤來獲取同情心或者道德資本固然不對,但總覺得別人訴說苦難就是為了獲取同情心或者道德資本,以這樣的心思去揣測別人的人,也是有問題的吧。難不成讓所有經受了苦難或目睹了苦難的人都閉嘴?
塞壬:哈哈,你替我反擊了,感謝啊。實際上,我認為任何一種寫作都是出賣秘密的,公開、公眾的東西不值得被寫啊。一個人寫的,必定是他所熟悉的。寫苦難未必是想博得別人同情,揭自己傷疤未必是想討好,很多非常歪曲的理解也在非難寫作者,我覺得,做一個不受輿論左右的作家蠻難的。
甫躍輝:對,這要看寫作者的態度。其實從字里行間看得出寫作者是因為苦難本身不得不寫,還是想要討好或引起他人的注意才敘述苦難。
塞壬:是的。以前,這類言論會對我產生很大的精神壓力,讓我再次動筆寫時會有遲疑,但是現在,我能作出判斷,雖然,我很在意別人對我作品的評價,但我只吸取對我有益的批評。正是有人這樣批評過我,所以我在寫時特別規避了那種傾向。
甫躍輝:比如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在她自己,一開始肯定是出自痛苦才敘述阿毛的死,但到后來,可能就有點兒換取同情的心理了。當然,也有可能是旁人誤以為她要換取同情。
塞壬:她想換取同情心而不得,恰恰表現出了人心的冷漠啊。不過,我覺得寫作時,如果先就考慮到要索取讀者的某種情感,這是不可取的吧?或者,先這樣密謀了,就真能達到效果?我覺得很多東西是無意達到的。
甫躍輝:在我看來這樣的預謀是不可取的。在我看來,寫作就應該是個人表達的需要。
塞壬:對。我聽說很多人在為作品改編成電視劇而寫作,這種寫作的目的是為名和利。這沒什么不好,但是,這似乎不是我們今天所談的這類寫作了。
甫躍輝:如果那樣的寫作是為了“安身”,那我們正在談論的寫作應該是為了“立命”吧。你覺得你目前的寫作能達到這一點么?對未來的寫作有什么期望?
塞壬:我的寫作其實處在很低的境界,只是為了排遣寂寞,實現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表達,只是一個生理需求,未達到理性層面。對未來的寫作,我不敢多想,甚至沒有規劃,我需要遭遇生活,遭遇不可知的人和事,我對自己很好奇,我也在看,一個什么樣的我,會被呈現出來,我到底了解自己多少,我還能表現出什么樣的面貌,這都是我未知的。但是,我的確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