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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一個女妖的名字,眉眼很像阿sa,她的身體:“細小的骨骼,藏肉,看上去豐盈,然而卻要足實得多”(塞壬:《羊》)。我知道她的身高和體重:1.56米,42公斤,(塞壬:《夜晚的病》)——標準的南方身材;我知道她的屬相:老虎,跟我一樣不好嫁(按照舊的說法,人們不太會娶鼠虎和屬羊的女人);我知道她的籍貫:湖北黃石,一個南方重工業的重鎮,令她的童年和青年時期籠罩在鋼鐵的氣氛中,一如她的性情;我知道她有一個跟她性格相反的弟弟,一個因腦膜炎而癡呆的堂妹。我想象她的氣息:“微微的腐香,腥,很好聞”(塞壬:《1985年的洛麗塔》),或是“鐵腥味”,“像油漆般簇新,新銳、有活力、向上”,“像一種毒”(塞壬:《轉身》)?我知道她的睡眠,蜷在單薄的床上,黑夜和孤獨的水漫過她。(塞壬:《南方的睡眠》)我對她的“知道”是逐漸的,從視覺滑落到觸覺,然后聞到了,后來夢到了。夢到還不夠,我應當像連續劇一樣做夢,我的夢掠過散發著外國人體臭一樣的鄉村廁所(塞壬:《蹲著的天堂》),在滴答和撲通聲中,突然問聽到火車的轟鳴,一個鋼鐵公司的料場在面前了(《轉身》《沉默、堅硬,還有悲傷》),我要夢見一個澄澈的單眼皮青年電工,和一個機敏、沉默、性感的天車工。我要夢見一個嘈雜、混亂、骯臟的火車站,在黑夜中(《月末的廣深線》),看到他們神情沮喪、一言不發,對時間妥協。那么我算是知道她了嗎?
孟子說:知人論世。那么我對塞壬的“知道”,于這個世界是有意義的。但仿佛不止如此,因為我仿佛經歷了這一切。這個女人被豐盈的肉體包裹住的有棱角的骨骼,仿佛剛剛離開我的胸口,把滾燙的熱度和被扎痛的感覺留在了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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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驊有一句詩:有點鮮艷,有點臟。他用來形容兩樣事物,一樣是“吵鬧的學生”“12張黑紅的臉”;一樣是“今后的日子”。“有點臟”大概是說臉上的泥垢吧,這泥垢透著極度的干凈。
塞壬對于廣東的描寫,同樣是“有點臟”的。一提到廣東,她就來了:有點臟、有點曖昧,出行前并沒有洗干凈的隨身衣物;很咸很咸的鼻尖的汗珠;腋下無痛無瘁的潮紅色的癬;散發著濃烈、潮濕氣味,象征著“腫脹的、發情的城市私處”的火車站;雜蕪、凌亂的兩房一廳;隔壁住著的三個妓女;從常平到虎門的臟汽車,暈車人用黑塑料袋盛著的嘔吐物;陰暗、有股潮濕的霉味的賣舊貨的地方……
這是真的“臟”,帶有經濟發達、氣候熱辣的廣東特色,帶有濃濃的氣味,令人一聞即知。這“臟”包圍著廣東的人民,跟潮濕悶熱的天氣一起,令他們揮之不去。他們無法擺脫這“臟”,像塞壬這樣敏感氣質的人,一來就把自己弄得臟臟的,無論是那癬,還是幾天未洗的衣物,還是充滿了復雜表達,在深夜中放肆地張開每一寸感官的文字。她真的是“有點鮮艷”。構成張力的不僅是:被曖昧氣息和潮濕情緒時時圍繞的那個“塞壬”有甩不脫的、屬于一個鋼鐵工人的極干凈、樸素的靈魂(這個靈魂讓我們想起史沫特萊夫人,西蒙娜薇依等一系列對人類命運有啟迪意義的女性),而且還來自于這個靈魂所生長的廣闊美麗的鄉村的土壤。“一坨直溜溜地下去,沒有對準圓木柱,咚的一聲,難免……如果及時抬臀,興許可以補救”;以及“后面通常放著木糞桶,里面插放著糞舀,這糞舀以前是木箍成的,后來都換成了冶鋼工人的安全帽一這說的是鄉村的廁所。蛆蟲,黃色的糞水,豬欄。地上長著蒿草,甚至白色的蘑菇。這廁所,曾經被英國留學生殷海潔形容為“活的”(因為爬滿蛆蟲,見胡續冬《芳鄰國際女文青》),由此帶來她哥特式的驚悚表情,在塞壬這里,卻是一邊如廁一邊“專心致志地看連環畫小人書”的“蹲著的天堂”?!俺灾厮氐募Z食,拉著干干凈凈的大便”,——馬驊式的“有點鮮艷,有點臟”。
與塞、馬二人相比,五百年前的畸人徐渭《至日趁曝洗腳行》在揚言“不踏世上塵,千有五百朝”之后,描繪污垢極盡惡心之能事,顯得尤為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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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一種陡然轉身的鋒芒。在用長長的篇幅描寫完姨媽的偷情,表姐的覺醒和她自己的巨大觸動后,她的結尾居然是:“有時母親打扮停當要外出,讓我看著弟弟。我會立刻警覺起來,我會連珠炮般地發問,你要去哪兒,這么晚了,你要去哪兒。我要替我的父親,不,是替我自己監督這個女人,我的母親?!?塞壬:《1985年的洛麗塔》)在一篇描寫聲音的散文中,噩夢,出租屋,搶劫,查暫住證的警察,年輕夫婦夜半的梆聲,凌晨男孩的哭喊,……聲囂一點一點加深,逐漸到達了撕心裂肺的程度,而一瞬間安靜下來,“他的辦公室很大,裝修得冷森、華麗,有兩根粗大的柱子立在兩邊,下一個深臺階,進入辦公室的正廳,整個空間像一個地宮,頂吊得很高,以致沙發、櫥柜顯得小小的,辦公桌顯得小小的,進入就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坐在桌前。氣氛非常壓抑,一絲一毫的響動都纖毫畢現……”就在這樣安靜的底色中,一個事件孤零零的發生——有著低沉、短促而殘酷聲音的老板對年輕、柔弱的下屬進行性騷擾。
“我的頭頓時轟的一聲?!?/p>
啊她聽到了。她恰好聽到了。這被廣東這個“有點臟”的地方發出的沒完沒了的聲囂折磨著的耳朵。而此刻恰好是這樣的安靜。假如整條發出巨大轟鳴的瀑布在一瞬間突然隨時問一起停止了,那有千鈞的重量壓在上面的此刻,是否就是這樣的安靜著的?“我聽見那孩子低低地哀求和啜泣,在退卻,在躲避,啊,她能躲得過嗎?”(塞壬:《聲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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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郊的好在病得久,艾蕪的好在孤寒健走,廢名的好在自言自語,張愛玲的好在恰中鵠的,塞壬的好——在突然轉彎。
她總是這樣。露天料場中廣闊而有幾分復雜,復雜中又透著單純的人際,不得不“被下崗”,菊的命運,林的命運,這是一個時代的宏大主題了??墒歉莻€電工有什么關系呢?
有的,有。到了那個部分,那一個人就呼之欲出了。你在讀到那段之前,根本無法預料到“電工”的發生。也許作為男人,在那個部分結束之后,仍然無法想清楚那個電工出現的邏輯。可是——這是一種“不得不”的邏輯,一個女人的邏輯,按照這個邏輯,盡管連自己都無法預感到“電工”的發生,但當發生之后,便會恍然大悟:就是這樣的。
命運就是這樣的,人生就是這樣的。她的人生,……當然是。熾熱的內心擁有無盡的力量,馬上便會有出其不意的事情發生,誰能有什么預感呢?當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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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歡的塞壬的幾篇文章是:《轉身》、《羊》、《聲囂》、《沉默,堅硬,還有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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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說到命運時,“什么我都有預感”(王菲《暗涌》)。這種強烈的悲傷有時會控制一個女人,關于“命運”,塞壬經常說:薄薄的命運,河水一樣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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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想說,其實她和我太過不同。塞壬有一次說我,“干”,說我的小說很少寫到愛情,也很少寫到性,人與人之間毫不相愛,甚至毫無關聯。
啊,這一切的反義詞就是我要送給塞壬的:她是如此潮濕,有溫度,陷入式地對待一切感情,毫無遮攔地愛著鄉村、料場、弟弟、母親、嬸娘、堂妹、曾經并肩作戰的師妹和萌生情愫的師兄、僅是普通同事卻在被侮辱與損害的職員、廣深線上滿懷疲憊的過客、度過短暫同居生活的前任,一同長大的三個精神分裂的女人,半夜啼哭的男孩……她的愛強烈而廣闊,沁人心脾又痛徹肺腑。她是一個有體積、有速度,撲面而來的塞壬。她是有血有肉,迎面把你撞痛的塞壬。你確定她需要愛,因為她能給出許多。我曾同她說許多話,我看過她寫的許多字,我沒有見到過她,我沒有觸到過她,但她的氣息、熱度和力量都是我熟悉的,就像她一分鐘前剛剛離開我的擁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