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

我愛你，但與你無關。

——歌德

一

那天是我和徐芳結婚十三周年日。對我們來說，這算不上重要的日子。不過因為是星期六，我們在床上拖了覺，然后徐芳倚在枕頭上給兒子打電話，說等一會兒便過去把他取回家。兒子上初中后，學校近著奶奶家，奶奶又是小學退休教師，有監學經驗，于是一商量又一跺腳，就讓兒子住了奶奶家，只在周末才接回來聚兩天。

但兒子的答話改變了這一天的秩序。兒子在電話里說，爺爺上午去鳥市場了，準備買一只八哥回來，他想等著與八哥見面后，好好說上幾句話。他的意思是，到了下午才愿意回家。

這樣我和徐芳一時又沒事做了。兩個人躺在床上，一邊沒頭沒腦的搭些話，一邊懶懶的看陽臺。陽臺上裝著陽光，先是一小半，慢慢滿了起來。不用說，今天的天是好的。

過了一些時間，徐芳覺得躺夠了，就起了床，先把自己簡略打理一遍，之后出門去買菜——在不上班的日子，這是她必做的功課。但她的腳步消失一兩分鐘后，很快又響了回來。她走進臥室，站到床頭對我說，不買菜了，咱們出去吃吧。又說，好歹是結婚日子，不能太冷落了自己。

我沒有反對徐芳的建議。我起床洗漱過了，沖一杯牛奶潤潤肚子，然后隨徐芳出門。我們走到公交站頭，爬上一輛胖車。胖車身子肥大，在擁擠的車流中顯得挺笨。走了約摸半小時，車子來到鬧市區。我們下了車，站到人行道上。周圍的人很多，徐芳轉幾下腦袋，瞧準了一個方向，說那邊有問菜館還不錯。我抬手看一眼表，時間還有些早，夠不著午餐的點兒，但相對于未用早餐的肚子，時間似乎又不早了。

我們往前走一段路，見著了那間餐館。餐館不大，但還算雅致，一排立式玻璃墻映著里邊的廳堂。廳堂里似乎有些懶淡，顯出喧鬧前的安靜。我們在玻璃墻旁邊的小桌前坐下。一位女服務員悄沒聲的出現在跟前，遞給我一本菜譜。我點了兩樣菜，把菜譜交給徐芳，徐芳也點了兩樣菜。

等待上菜的時候，我記起今天午餐的主題。我閑了腦子，開始去想十三年前戀愛和結婚的日子。那種日子要么不去想，一想總會找到一些有趣的事兒。我把有趣的事兒揀一件出來，說給徐芳聽。徐芳的臉先是靜著，忽然笑了起來。她的高興勾出我的高興。我馬上又說了另一件趣事，徐芳眨眨眼，又咧嘴笑了。

就在這時，旁邊的玻璃墻暗了一下，一道奇怪的影子撲進來，發出一聲巨響，同時我的身體離開椅子到了地上。我的腦子黑掉一秒鐘或者兩秒鐘，重新亮了。我看見一只黑色的車頭驚恐地趴在剛才小桌的位置上，徐芳則狼狽地坐在車頭前面的地上。她身子四周躺滿了玻璃碎片。

我傻呼呼地站起身子，拍一下屁股，然后走到徐芳跟前伸手拉她。徐芳響應地抬起手，抬到空中又耷拉下去。我心里一慌，蹲下身子瞧她的臉。她的臉很白，嘴角卻紅著。我說徐芳你怎么樣?徐芳嘴巴動了動，溢出一掛鮮血。我說徐芳你別嚇我!徐芳嘴巴又動了動，仍說不出話。

我將徐芳送到了醫院。情況比想象的要壞，醫生判斷為腹內臟器損傷，需要馬上手術。徐芳被推進手術室。三個小時后，手術室的門打開，徐芳沒有出來，出來的是一位醫生。醫生把我叫到跟前，說了一串話，大意是徐芳的肝腎多處破損，現在補上了，但危險壓根兒沒有過去，還得繼續觀察。

這一天的剩余時間，徐芳待在了監護室。她的鼻子插著軟管，始終處于昏迷狀態。我默默坐在她身旁，久久不動身子。我等著她慢慢醒轉，臉上出現哪怕是痛苦的表情。但她沒有。她的臉淡淡地靜著，像是進入了一種冥想，那冥想又似乎帶她去了遙遠的地方。有那么一會兒，我甚至覺得她掉進了回憶——她在往前翻動一個個年頭。這種猜想讓我心里一陣陣發緊。

晚上九點鐘光景，徐芳的嘴巴蠕動幾下，發出了聲響。她呢喃幾聲，停住，又呢喃幾聲，停住。她的聲音像是遠處飄過來的。

半小時后，徐芳的呼吸急促起來，心電圖曲線變得扭動不安。監護室里一陣忙亂，徐芳又被送進手術室。

過了不長時間，手術室的門打開。這次出來的是徐芳的推車，推車上蒙著雪一般冷的白布。

二

隨后一段日子里，我的腦子有些混沌。在混沌狀態中，我辦理了徐芳后事，接著又辦理了車禍賠償事宜。肇事的是一位駕車新手，他獲得兩年緩刑，他的車保公司付出近三十萬元的賠償。我把這些錢放在一張存折上，設為兒子的培養費用。

我干澀了許多。白天在單位，我老默著臉，偶爾跟同事們搭幾句話，用的也是簡單的短句。晚上回到家，除了給兒子打個電話，就是一個人坐在沙發里看電視。我把頻道摁來摁去，東一榔頭西一棒的，把一個晚上扯得支離破碎。

但電視總有看完的時候，離開電視挪到床上，我心里會飄過一陣虛慌。我不怕自己睡不著——一只混沌的腦子是容易進入睡眠的。我怕的是自己在睡夢中把手搭向身旁的徐芳，結果撲個空把自己弄醒了。那時的腦子會清醒起來，擋不住的滑向傷痛的方向。傷痛會把夜抻得很長。

在夜的暗色中，我的思想避不開那一天的種種細節。我的腦子里會走過徐芳在飯桌前被回憶逗笑的模樣，走過徐芳坐在車頭前的狼狽造型，走過徐芳躺在手術臺上的蒼白臉龐。然后呢，我的腦子還會浮起徐芳在監護室里喃喃自語的情景。

我清楚記得徐芳昏迷中開口說話的樣子。當時我高興了一下，急忙把腦袋湊到她的跟前。我聽見她嘴里發出“余沉、余沉”的聲音。我迷糊了幾秒鐘，開始明白她念叨的是一個人的名字。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說這個名字，就靜了耳朵。過一會兒，她嘴巴蠕動幾下，吐出一串言語，停一停，又吐出一串言語。她說的是同一句話：“我跟你說，我愛余沉。”是的，她說的是——“我跟你說，我愛余沉”。

這些天里，我試圖用厚實的悲痛來覆蓋這句話。我盡量繞開它，不去觸碰它。對于一位已逝去的女人，一位被稱為妻子的女人，我不愿意在現有的暖色記憶里節外生枝。我甚至猜想那只是她的胡話，一種迷幻中的的亂語。但每當我這么想時，另一個聲音會在心底探出頭來提醒我：一個人即將離去的時候，她會對這個世界說出最重要的話。這種提醒讓我黯然神傷。

這些年來，我和徐芳過著平淡而細碎的生活。平淡是一種真實，細碎也是一種真實。我們剛為生下兒子高興，又馬上為保姆的高薪而抱怨；剛為增添工資得意，馬上又為人情禮金的付出而懊惱；剛為買到房子亢奮，馬上又為按揭的每月還息而倉皇。作為暫時未被提拔重用的小公務員，我和徐芳還擁有下班后的空閑。晚上的大部分時間，我和徐芳泡在電視機前。有時朋友電話來勾引，我也會過去湊幾局撲克。徐芳的朋友來召喚，她也會出去逛逛商場做做美容什么的。這樣的日子過得不知不覺，回頭一算，竟然十三個年頭了。

十三年里，徐芳沒有讓我不放心的地方。早些年，她把心思擱在兒子身上。兒子上初中住奶奶家后，她一時有些無措，只好把更多的時間花在房間的收拾和電視劇的琢磨上。她很少參加同事或朋友的喧鬧聚會，也沒見她打過什么可疑的電話。可以說，“余沉”這個名字連我們家的門縫都沒擠進過。

當然，“余沉”只是一種發音，也可能是“余塵”或者“宇晨”或者“于臣”什么的，反正是一個隱伏著的男人。現在，這個隱伏著的男人明明白白地現了身，并且老在我的腦子里晃來晃去。每當想到徐芳用最后的力氣念叨這個名字時，我心里就會長出一蓬荒涼的亂草。

隨后日子里，我忍不住去琢磨這個余沉。余沉是誰?余沉是什么時候與徐芳搭上線的?余沉現躲在哪里?關于余沉的問號似一只只討厭的青蛙跳上了岸。但由于沒有任何考據，我對余沉的想象找不到著力點。余沉更像是一只背影，在我的前方踽踽而行。我走得慢，他也走得慢。我一緊腳步，他的身子也跟著加快。他在我的視線里，我卻無法靠近他。

這種用不上力的感覺很不好，我心里像擱了一塊石頭。有一天傍晚下班，單位同事要搞一個聚餐，我被拽著去了。酒席問我不愿意多說話，就一杯跟著一杯的飲酒。酒一旦順起來，勸都勸不住。很快我醉了，被同事們送回家。

下一天上班，坐我對面的同事突然想起什么，伸長脖子對我說，昨晚你挺有趣的，搶著杯子喝，嘴里還嚷著余沉余沉的。我吃一驚，盯住同事。同事又說，余沉是誰呀，讓你這么牽心?我訥訥說不出話。同事笑了說，能跑到醉話里的，一定是個很要緊的人!

三

我開始提起勁兒去找“余沉”。

我從家里的電腦入手。電腦上存有徐芳的文檔，里面放著一些小文什么的。徐芳曾經喜歡過文學，興致好時也涂些簡短文字。現在我把這些文字一一打開，細細讀了一遍。我發現徐芳的文字挺調皮的，有一股輕盈的浪漫，跟生活中的她不太一樣。當然，文字中沒有出現私情的外泄或別的什么跡象。再查一下敲字的時間，大多已有些年頭。徐芳近些日子很少寫這種文字了。

我將家里的抽屜一只只拉開，指望能突然掏出點兒什么。但我的收獲只是見到久違了的徐芳影集。這是一本編年式的影集。我把影集一頁一頁地翻回去，徐芳也一年一年的年輕起來，直至變成扎辮子的大學生。大學生的徐芳真鮮嫩呀，微翹的嘴巴，水水的眼睛，臉上全是青草的氣息。那時她不知道前方有一大堆平淡的日子在等著，當然也不知道平淡的日子里還夾著一場車禍。

我再次把注意點放在徐芳手機上。她手機上的短信我過眼已不止一遍，也沒見出異樣情況。現在可搜找的是手機打進打出的電話號碼。短信刪掉便沒了蹤跡，電話號碼即使躲到電信局里，也是可以揪出來的。

我拿著徐芳手機和身份證去了電信局，拉出一張長長的通話記錄帶回家，然后鋪在桌子上。我讓目光在上面巡邏似的走來走去，想遇到可疑的號碼。很快我知道自己有點傻。單子上趴著的都是些平常電話，很少有重復多次的號碼。通話次數最多的是一位叫吳萍的女人。她是徐芳的閨密，說得上私房話。私房話擱在電話里，再多的次數也不算多的。

不過吳萍的出現提醒了我。我打電話約吳萍喝茶，吳萍一邊奇怪著一邊答應了。當日晚上在一家茶室里，我和吳萍坐在了一起。我沒有繞彎子，直接把徐芳留下的話說了。吳萍愣了幾秒鐘，說你沒聽錯吧?我嘆口氣說，我恨不得自己聽錯了。吳萍說，徐芳若真玩這種游戲，把你瞞了又把我瞞了，那她就是一個高手了。吳萍盯著我說，可徐芳是這方面的高手嗎?我默著臉，不知怎么回答。吳萍搖搖頭說，依我看，她不是，她連十分之一的高手都不是。

事情又回到茫然的狀態中。我失去了努力的方向。好幾次我坐在電腦前，在百度里打進“余沉”“于臣”“宇晨”等等，結果成千上萬個余沉于臣們跳出來。他們在我眼前組成了茫茫人海。對著他們，除了不停地眨眼，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干點什么。

在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家里響起一個電話。電話里有女子的聲音，說要找徐芳。我問她是徐芳的什么人。對方說是同學，中學同學。我這才覺出對方的聲音里帶有改造過的鄉下口音。我沉默一下，告訴她徐芳已經去世了。對方頓時靜住，似乎不知說什么好。我說一個月前，徐芳遇上了車禍。對方輕聲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說你有什么事嗎?對方說，本來我是通知徐芳回來開同學會的，我們已經畢業二十年了。我“噢”了一聲，嘆口氣。對方似乎也嘆口氣，把電話掛了。

放下電話，我回到電視機前。坐了一會兒，我突然起了一個念頭，站起身回撥剛才的電話，與對方接上話。我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對方說我叫阿英。我說阿英，我問你一件事，你知道余沉是誰嗎?阿英說知道呀，是我們中學語文老師。我吃一驚，說怎么是……中學老師?阿英就笑了，說怎么不能是中學老師，他姓陳，因為教著語文，我們私下里就管他叫語陳。我愣了半晌，說是語陳呀。阿英說，那會兒學校里姓陳的老師多，有個教數學的，我們管他叫數陳，還有個教體育的，我們管他叫體陳。

四

原來是這樣。原來徐芳最后惦記著的竟是中學老師。

帳幕一旦掀開一角，目光便有了探究的方向。接下來的幾天，我努力做著回憶的工作。一些潛伏的片斷從水底泛上來，漂浮在記憶的水面上。我把這些片段撈出來攏在一起，試著拼湊出可看懂的形狀。

我記起結婚后的某一天，我和徐芳沒事兒靠在床上瞎聊，聊著聊著不知怎么聊到了婚前的一些趣事。徐芳問我以前談過幾次戀愛。我說都是些流水賬，不值得一說。徐芳說，那我可有值得一說的。我說你的初戀?徐芳抿著嘴笑了，說是呀是呀。她說她的初戀對象是中學語文老師，他課講得好，人也長得帥，當時還沒結婚，她特別喜歡上他的課。不過開始只是對他有好感，也不知道這種好感意味著什么。直到有一天，她站在二樓教室的走廊上，往下看見語文老師夾著課本一步一步從校門口走來，陽光照在他的身上，一晃一晃的，通體金黃。徐芳說，那會兒我心里一動，覺得自己愛上他了。徐芳說，很多時候，愛情的產生就是心里一動。

徐芳當時上的是一所小鎮中學，教學質量可想而知，可徐芳硬是考上了大學。上大學的第一年，徐芳給語文老師寫了好幾封信，只是不敢發出去。暑假的時候，她回家了，揣著一沓信去見老師。在老師家，她與他說了幾句話便告別出來，因為她看見老師結婚了，妻子正挺著個大肚子。這天晚上，她躲在屋子里哭了一場，然后把信一張張燒掉。

徐芳說，其實我跟老師從沒單獨待一起說過話，他也不知道我的心思。我說你這屬于暗戀，或者說是單相思。徐芳嘻嘻笑了，說是單相思。我又說你這故事其實很俗，一點兒也不跌宕起伏。徐芳又嘻嘻笑了，說現在想起來，的確很俗。

說這段往事時，徐芳的語氣很輕淡，似乎帶著些玩笑的口吻。當時我不在意，可能她自己也不在意。日子一天天地過著，一年年地過著，以前的事情越來越遠。徐芳幾乎與小鎮失去了聯系，因為她的父母許多年前已搬到縣城。縣城離我們這兒兩個小時的路程，徐芳一年里會跑過去二三回，但沒什么理由回原先的小鎮了。記得有一次不知遇上什么話頭兒，我順勢問徐芳怎么不回去看看同學還有那位語文老師呀。徐芳說去看他干什么?他的臉我都忘了，去把他看回來?又說，很多年沒見他，現在該有些老了吧。又有一次，徐芳在陽臺上曬被子，她看了看周圍擁立的高樓，丟了口氣，然后低頭默默地盯著樓下，又丟了口氣。我在旁邊瞧著，問怎么啦。徐芳說，這城里的陽光白淡淡的，跟鄉下的不一樣，鄉下的陽光是金黃的。我說，又記起以前的事啦?徐芳點點頭說，不知咋搞的，瞧著樓下，突然想起那鄉下的校園了。

現在追想起來，徐芳燒了書信，未必把往事一起燒掉了。尤其近幾年，徐芳臉上時不時會出現一種淡淡的懶。不是小資化的懶散，而是從沒有變化的日子里長出來的懶淡。在這種懶淡中，她似乎挺愿意往回翻找舊的記憶。

大約在出事前的半個月，徐芳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看著看著把手伸向我，示意要一張紙巾。我把紙巾扯給她，說看出眼淚啦?徐芳抽一下鼻子說，挺好看的。我便也坐下看，原來是一部叫《年輕的那時》的電視劇，說的是一位刑滿出獄男人回家鄉小村尋找昔日情人的事兒。我說，挺俗的故事嘛。徐芳說，你還沒看懂，他想找回以前的自己。我說，他找不回的。徐芳說，為什么?我說，因為那村子變新了，村子一新，舊事就活不住了。徐芳不吭聲了，直直地盯著電視。過了片刻，她突然掉過頭說，知道為什么我不愛回老家小鎮嗎?我說，你說說看。徐芳沉默一下說，那小鎮也變新了，嘈雜了，壓根兒不是我的小鎮了。

五

回想是一種再現，同時也是一種提示。使勁想一想，我的腦子仍會浮出徐芳對小鎮抱怨時失神的樣子。再想一想，她抱怨的話似乎也有些熟悉。

我重新打開電腦，找到徐芳的文檔。我把徐芳近一二年為數不多的文字又看一遍。果然，徐芳的文字里也滲漏著一種失神。

在一篇小文里，出現了這樣的文字一‘老家丟啦，回不去了。“‘那小鎮不再是我的小鎮，可這城市算是我的城市嗎?”又一篇小文里，放著這樣的文字——“我知道自己老了是啥樣子，太知道啦。“我愛老公，我愛兒子，可我也愛沒有老公和兒子時的那種感覺。”

然后，在另一篇小文里，徐芳寫下了如此一段文字：昨夜我做了個夢，夢里回了趟小鎮。我站在二樓，看見一柱燈光打在樓下的地面上，有點像舞臺哩。我知道這不是燈光，這是日光。日光里有一個人在走動，身上一晃一晃的……之后我醒了，心里好堵。我覺著自己在看一場戲。時間久了，自己的舊事也變成了戲，只供自己在夢里觀看了。

六

平日里很日常的徐芳，原來還保留著不日常的心思。

她那些帶點兒文學的文字，寫的是睡眠里的夢，實則說的是生活里的夢。這個夢與其說是惦念過去的某個人，還不如說想在眼下的生活里開一條縫隙。湊近這條縫隙，徐芳可以吸一口干凈的鄉野空氣。

七

我突然想去參加徐芳的同學會。一是替徐芳再看一眼老家小鎮，二是見見那位被喚作“語陳”的老師。

同學會定在一個周日。臨行前，我給阿英打了個電話。

我先坐兩個小時的車到縣城，又花一個小時轉車到小鎮。小鎮確實不是以前的小鎮了，樓屋不齊整，但新著或半新著，原先的好幾條石板街早換成了水泥路。路上到處是人和聲音。

我在街上小店里吃過午飯，走一會兒路，找著徐芳的老學校。老學校并不老，擺放著兩座大小不一的新樓房。問了看門老頭兒，說那大的樓房是教學樓，同學會就在那二樓的教室里開。

我上了教學樓二樓，一個教室的門開著，里邊已有好幾位男女。他們見我猶豫的樣子，一起湊了上來。其中一位女的說，你是……阿疤?我趕緊搖頭。有一男的接上來說，你是順生吧?二十年不見，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我再次搖了頭，說我是徐芳的老公。幾位男女愣一下，哈哈笑了。笑了幾聲，馬上剎住，大概他們都已聽說徐芳車禍的事。這時一位高個子女的站前一步說，我是阿英，跟你說過話沒見過面哩。又說，你能替徐芳來，我們蠻高興。我點點頭剛想說什么，一位女的“唉”了一聲說，徐芳真可惜，算起來我們也有很多年沒見面了。另一位女的說，那時候她人長得好看，成績也好。前一位女的說，不光成績好，還有志向，她想到大城市去。另一位女的說，有志向就是不一樣，她真的去了城里，一待就是這么多年，如果不是……她停了一下。阿英說，你們別這么多嘴，要我說一句呀，徐芳這輩子過得不屈!那兩位女的瞧我一眼，點著頭說，這倒也是，女人嘛過得好就好，徐芳在城里十幾年，夠我們在這破小鎮活一輩子了。

正說著，又來了幾位同學。大家哼哼哈哈說了一陣兒。這時一位男同學從拎包里掏出一本相冊，說瞧瞧你們以前的傻樣兒。大家“哇”了一聲，腦袋湊成一圈看，邊看邊嬉笑。阿英撥開眾人，把我拉到相冊跟前，指著一張集體照說，這是畢業照片，你瞧徐芳多嫩呀。我順著阿英的手指，捉住了二十年前的徐芳。那時的徐芳不僅嫩，還瘦，脖子細細的，下巴尖尖的，臉上放著調皮的稚氣。這稚氣中的調皮擱在一群嚴肅的小腦袋中間，讓她顯出了一份靈氣。我的目光離開徐芳，往前排的老師身上走。阿英指一下手說，這就是語陳。我盯住了看，那語陳穿一件白襯衫，五官硬朗，頭發長而密實，樣子挺男人的。

我吸一口氣抬起腦袋，相冊馬上被別人拿走了傳看。阿英說，你好像有啥話要說?我掩飾地掃一眼教室，挪開話題說，時間到點了，你們來的人好像不算多。阿英說，已經不少了，估摸來的會有三分之二。我說，那三分之一呢?通知不著嗎?阿英說，我們這個班呀，當時考上學的很少，男同學不肯再種地，就學手藝做生意，女同學就找人嫁出去。過了些年頭，做得好的在鎮子里混了個有頭有臉，做得不好的日子就灰淡。那灰淡的覺得掙不到臉面，連見人的氣都泄了。我說，同學聚會還講究這些?阿英說，老同學團在一起就比個光鮮，咋比嘛?暗地里還不是拿錢呀房子呀啥的來比。阿英想一想又說，你還別說，現在的同學會容易弄出沒趣來，不好開哩。

教室里的聲音喧鬧起來，有人叫喚一聲，大家在擺成口字型的桌子前坐下。我抬起頭，見對面已變出幾位老師模樣的老者或半老者。他們端坐著，臉上有些興奮又有些靦腆，其中一位壯壯實實的，頭發長而整齊，眼睛往兩旁劃來劃去。我想這就是語陳了，這么多年過去，他的精神氣兒沒完全漏掉。

這時一位男同學站起來，先說開場白，然后開始介紹老師。每介紹一位老師，教室里就響起一陣掌聲。當報到語文陳老師時，那位壯實的男人沒有動靜，而是從旁邊站起一位身子微弓、腦袋半禿的半老男人。我吃一驚，定了眼看他，那臉面果然與照片上的有些像，只是臉上的皮松了，造出許多皺紋，尤其那眼袋，明顯地垂著，掛成了兩坨肉；又有那嘴巴，大約是掉牙未補的緣故，干干的縮進去。這是一副在生活中吃過不少累苦的模樣——算起來，他不過五十出頭的歲數，看上去像是六十歲的人了。我心里一酸，慢慢嘆了。

來小鎮的路上，我花了不少時間猜想語陳如今的樣子。我為他設計了各種造型。現在看來，語陳離我的想象還是有點遠。好像許多人都說過，讓一個人忘記舊情，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她)見一眼舊時情人的現在形象。我忽然有些后悔，我覺得自己也許在損壞徐芳小心翼翼保存的記憶。如果是這樣，我就是撿一份愚蠢塞給自己了。但轉念一想，我又覺得徐芳并不會在乎當年老師的現時模樣。她彌留時念叨的“語陳”，只是她自己搭建的天地里的一種聲音。

教室里的介紹還在繼續，不過已轉到同學們身上。輪到誰時，誰就站起來自報姓名并自述近況。為躲過這無趣的亮相，我掏出手機做說話狀，溜出了教室。

我在走廊里溜達幾步，靠到欄桿上往下看。校園里空無一人，醒目的是兩排齊正的小松樹。此時天空開朗，凈藍中游走著一團團白的云朵。云朵一運動，太陽就時現時沒。沒有時，校園里淡靜下來。出現時，地面和樹枝涂滿了日光，金燦燦一片。

我眨眨眼，金黃的日光就一晃一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