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初秋,16歲的我離開小鎮去北京上學。我讀的是中央民族學院政治系政治經濟學專業(后來壯大成中央民族大學經濟學院)。
剛到學校就遇上了民主選舉。為了拿下海淀區人大代表,一批有志者展開了競選拉票活動,其中以78級的同學為多。他們貼大字報,舉辦演講,進行辯論,把校園搞得熱氣騰騰。這是一次西方式的競選,只不過剛剛學步,有些幼稚也有些好玩。對此校方開始是允許的,后來態度曖昧了,于是競選活動不了了之,也不知道勝出的學生有否當上人大代表。
80年代初期的大學校園,到處都是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的重要特征是喜歡激動。一場愛國主義的巡回報告,能讓我們眼噙淚水,一場排球或者足球的勝利能讓我們忘乎所以。1981年10月18日晚上,中國足球隊戰勝科威特,我們為示慶祝,將各種瓶子包括熱水瓶扔到樓下,覺得不過癮,又自發地沖到街上,一路高呼口號,與相遇的兄弟大學的隊伍會師似的緊緊相擁,最后匯集到北大五四廣場集體狂歡。那時我們還挺相信未來,喜歡坐在草坪上說十年或二十年后的事情。我們最常唱的一首歌是《年輕的朋友來相會》。
除了校園里的種種熱鬧,大學四年里我主要干了兩件事。一件是把《資本論》三卷通讀一遍。《資本論》屬于打基礎的課程,需要花很多時間。我們天天埋著腦袋,把書上的內容一句一句甚至一個字一個字摳下來。我們的腦子塞滿了馬克思的話。那時我們喜歡在教室或寢室里爭論,要讓自己取得氣勢上的主動,一個很重要的方式就是揀一句《資本論》里某一句話來反駁對方。所以雙方激辯的時候,都會讓馬克思站出來,用他的一句話來反駁他的另一句話。至今我仍認為,馬克思是位了不起的理論家,他有著深邃的思想和妙趣的文筆。如果不將他視作意識形態的符號,馬克思其實是可愛的。不過這并不意味著我學習的安心。臨近畢業時,我基本形成了一個判斷,就是在中國現有體制下,搞經濟理論研究是沒出息的,因為當時所謂的中國經濟理論更多的是對上頭政策的注釋和延展。這個念頭讓我放棄了對經濟專業的追隨。
另一件事是談了一場戀愛。對我對她來說,那都是一次青澀的初戀。青澀里有單純、迷茫和熱情。然后呢,似乎沒什么理由,兩人分手了。但不用說,這段帶著大學校園氣息的情戀給我留下了重要記憶。許多年后,我寫作《謝雨的大學》給主人公起名時,從她的名字里取來“謝”“雨”兩字。當然,小說里的故事不是她的。2004年我們班開同學會,我再次見到了她。這離畢業時的分別,已過去了整整二十年。
一扇門與另一扇門
1984年夏我大學畢業,意外干了特殊的對外工作。當時給我的一句話是“站著進來,躺著出去。”我先去國家安全部的一個培訓學院進行專業訓練。在那里,我見到了中國情報史上的幾位傳奇人物,耳聞了國際間的暗戰種種。我明白了自己干的活兒,然后以溫州為基站,一干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是段不短的時間,我在一個別人看不見的天地里穿行。開始我還惦記著小說,寫過一部反映大學生活的長篇,然后與文學漸行漸遠,基本就算斷掉了。我幾乎認定自己會干一輩子的隱蔽活兒。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死亡事件。
那年冬天,我最要好的一位工作搭伴出差匈牙利。在寒冷的冬夜,他從斯洛文尼亞返回布達佩斯,途中由于路滑,車子不留神陷在路旁的積雪里。他下車蹲看,想著怎么把車子從雪堆里弄出來,這時一輛打滑的轎車向他撞來,將他抬到空中。半小時后,他死在附近一家叫希爾福克的醫院里。幾天后,我和他的家人來到這家醫院的太平間,搬尸工將他的尸體從一個長匣里拉出,白布打開,露出一張蒼白而清瘦的臉。那一刻,我的腦子有些飄。我弄不懂一個人怎么可以死在萬里之外一個毫不相干的醫院里;我猜不透對某個生命來說,死亡到底有著怎樣的秩序和命定。隨后,我們將他抬到柩車上,運往布達佩斯火化。一路上,我們的車子跟在柩車后邊,柩車上醒目的十字架在我眼里時遠時近,讓我產生一種神秘的宗教感覺。
過了不久,我心里有了重拾小說的念頭。我先寫了中篇《詩人匈牙利之死》。
我終于沒有待在那片旁人看不見的天地里直到老去。我出了一扇門,走進另一扇門。這一回我看了看周圍,自己送給自己一句話:站著進來,躺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