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方平先生去世的噩耗時,我又驚又痛。我不相信這么好的人會這么早地去世。最近一次回國去看他時,他還說;過要把《新莎士比亞全集》改過一遍再出版。在精裝的河北教育版上面,他用紅圓珠筆以標準的編輯校對符號作過改動,并給我講了部分改動的理由。然后執意要帶我下樓去吃振鼎雞。我就客隨主便,不加推辭,隨先生穿街走巷,來到振鼎雞分號的樓上,邊吃邊聊。周圍很鬧,看著先生淡定而自信的目光,覺得是那樣沉澈而深邃,我心中沒有受到絲毫打擾,就像十幾年前第一次走進先生家中上課,聽著先生不急不徐地念自己就要發表的論文時一樣,生怕聽漏了什么。當時我以為我一直都能享受像這樣的精神盛宴。記得零五年春節回國去給先生拜年時,也是這樣,先生和我在家里聊完后,也是帶我去附近弄堂的飯店吃飯,接著再聊。在付賬時,我執意要付,可先生就是不肯。先生一摸口袋,發現錢包不在身上,我更執意要付,可先生說什么也不肯,要我等在那里,他自己回家去拿錢包。
2000年底我的大兒子出生后,我從多倫多給先生寄了幾張小家伙的照片,收到先生來信,展開一讀。信上說想讓在美國的女兒寄兩千美金來給我。我一看,心中萬分感動,想想先生待我們真跟自己的父母無異,可是我哪能讓先生這么做呢2我立即打電話給先生說我經濟上不困難,請先生不要擔心,先生這才打消了這一念頭。這幾天每每想到這件事,我就止不住鼻子一酸,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若不是在人前,我肯定控制不住了。
先生不單自己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先生總是以這樣的學問之道感染薰陶著我們,而且,還像慈父般地在生活上關心著我們。這些年來,我也不知道收到過多少先生的贈書了。我記得的有《十日談》、《伊索寓言》、《為什么頂樓上藏著一個瘋女人》、《謙遜的真理》、《愛情十四行詩集》、《一條未走的路》、《歐美文學研究十論》等。
先生最關心的還是我們在事業上的進步。我把一篇讀書時的學期論文《對世俗愛情的超越——希克厲與凱瑟琳愛情模式漫議》改寫后,在《臺州學院學報》發表,后來被人大資料全文轉載。當我的碩士論文的主體部分在《臺州學院學報》發表后,《高校文科學報文摘》也作了摘載,我把這些告訴先生時,先生很高興,因為這兩篇文章都經過他過目。他鼓勵我多寫,并且說他年輕的時候,也不是像現在這樣能寫的。讀得多了,想得多了,動筆勤,也就能寫了。我們都很佩服先生拿出文章的速度,也很喜歡他不玩時髦術語,不發不著邊際,完全脫離作家作品的宏論。我想,先生做學問的定力與耐力是從何而來?是編輯職業成就的功夫,還是內心對文藝的摯愛呢?也許是兼而有之,才對文學翻譯這項寂寞事業樂此不疲罷!
有段時間,我常為他到復旦外文系資料室借莎士比亞方面的原文著作,因為那里有莎士比亞特藏。我常常怕借錯書,總要在架子上看了又看才拿走。莎士比亞是先生用畢生精力來研究、翻譯的作家,關于他,先生還有多少要說的話,要做的事啊!我做編輯以后,老想請他寫一本談文學翻譯經驗的專著,最好有實例結合著理論談,那對后學將是多么好的指導啊。我卻遲遲開不了口,因為我看到先生有那么多更重要的工作要做。但我也知道先生要談這個問題,一定是走華山派風清揚老前輩的路線,不會拘泥于技的層面,而會像他論卞之琳譯哈姆雷特時說的“亦步亦趨”這類藝的層面。好的是這種要出翻譯名家談藝的書的愿望有一個補償,那就是我在另一位導師朱乃長先生的大力支持下,經夏志清先生的同意,作為責任編輯在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最后一部書——夏濟安先生譯的《美國名家散文選讀》英漢對照本,廣受好評。要是早知道先生走得這么快,我當時一定會再申請一個選題,無論如何也要保留下先生的文學翻譯心得。
我找先生幫忙的事也不少,寫推薦信那是必定要找先生的,總是能得到先生的應允。還有就是在我編輯出版《英文世界名著1000部》光盤時,要從3000部書中選出1000部,再把書名和作者名翻譯出來,分三大類作出目錄。我去找先生,先生說這個活可不好做,我也深知其苦,弄不好吃力不討好,好的是像莎士比亞全集的目錄有方先生把關,我依先生的意思COMEDY 0F ERROR譯成《錯見錯覺》,而不是舊的譯法,并弄懂了為什么。還有PHOENIX ANDTURTLE,先生指出TURTLE應當按莎士比亞時代的英文的意思譯成斑鳩,所以全名應是《鳳凰與斑鳩》,而不是我們想當然的《鳳凰與烏龜》,先生看到里頭有一篇馬丁·路德論翻譯的公開信,大感興趣,要我下次去時把打印件給帶去。和袁平兄回去的路上,他直感嘆要不是方先生指出,我們不知道要干出多少笑話。為這個產品把關的還有鄭克魯先生和陸谷孫先生,以及王建開博士,都是實實在在的這樣把我已譯出的目錄看過一遍,有錯糾錯,有補充的就補充。終于做成了一盤盜版必盜的產品,在第十屆全國書市上被評為電子出版物三大亮點之一,湖南衛視作了采訪,《出版廣角》也有報道。
2002年底,我從網上看到國內權威媒體調查出的本年暢銷學術圖書,方先生著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個詩人》和我翻譯的《技術發展簡史》也是榜上入圍前十名的書。我給先生打電話拜年時說到這個,他很高興,我忙問先生出版社是否按合同付了稿費,先生說沒有問題,我才放心,因為我和這家老家的出版社外語室主任是大學同學,該書責編也是系友,找他們問點實情還是可以的。我曾見過東北一家出版社把方先生譯的康拉德中篇小說《青春》收入文集出版,一問先生,得知并未付半分稿費。我記住了此事,在參加西安的第九屆全國書市時,在他們的攤位上找到了該社總編,說了此事。他說沒有方先生的聯系方式,我就抄給了他,不久果真給方先生寄來了稿費。
我有點點滴滴的感想,想說想寫。我有一點感受最深,那就是和方先生這樣的人接觸,你會覺得你不夠好,和有些人接觸,你會覺得你不夠壞,所以說像方先生這樣的人多了,好人也會多些,壞人也可以轉變得好一點點。先生自學成材,卓然而成大家,我知道當代有啟功先生,張舜徽先生等文史大家,一旦成家,那是真的真才實料,而偏偏是像這樣一些人,卻毫無名士氣。而方先生就是這樣一種人。先生贈書給我們,在扉頁寫上我們的名字,后面再加上一個仁弟相稱,令我們大感慚愧。先生就這樣走了,不管是作為學生,還是素不相識但愛讀書的人,隨著時間的流逝,會感受到這種損失實在難以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