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質樸無華”來形容我們對弗羅斯特的詩歌風格的印象,我想大體上是不錯的。他的名作《柴堆》中有些詩行明白如語,簡直就是散文,像“這里是一方堆楓木,砍好,劈好。/又堆好,又量好——四乘四乘八。”但如果以為他的詩篇當真是那么一目了然,那就錯了。有位評論家用“叫人上當的樸素”(deceptively?simple)來形容弗羅斯特的詩歌,那才是進一步的理解。欣賞他的詩篇,需要咀嚼,需要反芻式的消化。
英國有句諺語:“靜水流深”(smooth watersrun deep),別看表層平靜,卻掩蓋著水流深處的湍急;讀弗羅斯特的詩歌,有時就像膛水,涉足在這樣一條河流里,請多加小心,因為底下還有暗流呀。
弗羅斯特的詩文我越讀得多,越有這樣的體會,他真是一位了不起的語言藝術大師。用的是熟詞,一經他的鑄熔鍛煉,立即產生了一種新鮮感、陌生感的藝術效果。沒有一個詞對于他是過于平凡的,也沒有一個詞他是甘心放任它平淡地從筆底下滑過的。敘事詩《家庭風波》開頭的那幾行,每讀一回,我都感到一陣驚喜:那么體貼入微的觀察,筆觸又那么輕柔,用最清淡的線條勾勒出一個細致得幾乎觀察不到的小動作,卻把女主人公內心世界正經歷著的一場騷動泄露出來了:she,in her place,rufused himany help f with the least?stiffening of herneck and silence(她,偏不肯指點他,只是把脖子/稍稍地那么一倔,不開一聲口。)
作為讀者,我對詩人所顯示的藝術功力越稱賞,欽佩,作為譯者,卻越是感到心虛膽怯,不敢想象能拿起自己的筆,用另一種語言,跟蹤追擊,進入這么完美的藝術世界,而且能給我的讀者以同樣美好的藝術享受。
我還記得,1982年春,去昆明講學,客中無事,終于鼓起勇氣,試譯《家庭風波》這一首我特別喜愛的長詩。簡直一點信心都沒有。我還算是多少有些經驗的“老譯者”呢,卻只能哄著自己:試一試吧,就譯這開頭幾行,反正我也不打算把全詩都譯出來……
為弗羅斯特寫評傳的塞金特曾這樣指出:“羅勃特·弗羅斯特之難于翻譯,在那些外國語領域中再明顯不過地顯示出來。盡管可算得在世界詩壇上的一位主要人物,弗羅斯特卻是被翻譯得最少的詩人之一 。”
弗羅斯特一生創作的詩歌大約四百多首吧,這幾年來我總共介紹了五十二首,編為一集,有些名篇沒有能收入,真是遺憾。前面說過,理解弗羅斯特的詩歌有時不那么容易,即使領會了,未必就能用另一種語言輕松自如地傳達出來。只能挑選自己所喜愛,而自以為有所理解,也是力所能及的那些詩篇,作為再創作的對象。我翻譯了這一部分詩篇,而不得不放棄另外那一部分佳作;除了個人的欣賞趣味有所選擇之外,主要由于有些作品對于我,眼前還存在著無從解決的難點,無從超越的難度。那時我往往會想起了唐詩:“眼前有景題不得,崔灝有詩在上頭。”一代詩仙,尚且有此感嘆,何況一個文學翻譯工作者,怎么能沒有這一種自知之明呢。眼前風景宜人(原詩雖好),但自己力有所未逮,只好擱筆。
我不能把自己的水平不夠,阿Q式地看作是翻譯藝術本身的先天局限性。
使人更為不安的是弗羅斯特本人對于詩歌翻譯的評價。翻譯工作者別指望從詩人那兒能得到些許鼓勵。他曾經帶著決非稱賞的語氣提到桑德堡的詩歌:“聽人說,他的作品被譯成另一種語言只會大大生色,而不愁小小減色。”什么是詩?弗羅斯特認為:詩,就是經過翻譯而喪失的那一部分。桑德堡的詩歌居然經得起翻譯,而一無所失(是否如此,暫且不論),因此難免遭到他的譏諷了。
作為一個譯者,他最大的愿望該是能和讀者一起分享自己從原作中所得到的喜悅吧。最怕是把原詩譯遭了,那是一種糟蹋,愧對作者,也愧對讀者。
如果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居然把原詩譯得還像個樣子呢——只怕那又是另一種糟蹋。因為(詩人這樣認為),一首好詩必定會使譯者束手無策;如果不是這樣,那么必然反過來表明原詩并不怎么高明。這樣,可憐的譯者(特別是弗羅斯特的譯者)豈不是左右為難的境地?他既不能譯糟,又不能做好他的本分工作。在這個問題上,我不得不稍為說幾句話。
弗羅斯特非常看重詩歌的音樂性,他曾經這樣提出:“耳朵是惟一的真正的作家,真正的讀者。”他還認為,有些人是“聽覺讀者”(ear readers),有些人是“視覺讀者”(eye readers),后者閱讀很快,一眼就掌握了文字的意義,但他們是糟糕的讀者,因為聽不到字句的音調,這樣就失去了一位優秀的作家用心所在的最好的部分。
在弗羅斯特的創作思想中,聽覺形象重于視覺形象,他的詩歌講究聽覺效果。例如在對話體長詩《紫漿果》(blueberries)中,你可以辨別出新英格蘭的鄉音。因此不難理解他為什么喜歡寫格律詩,為什么強調好詩是不能翻譯的,而能夠翻譯過來的詩歌為他看不上眼;因為一經翻譯,最容易喪失的正是原作的音樂性。
一個民族的語言的音樂性集中地體現在它的優秀的詩歌中;但是似乎不能說:詩歌所能給予人們的美感和快感,盡在于此了——音調的抑揚頓挫。詩人受到人們的尊敬,并不是只憑他那一雙對于語言有特殊敏感性的耳朵;還有他那豐富奇幻的想象力,他那生動活躍的形象思維,更重要的是,他對于生活的厚愛,他那象金黃色的秋陽般溫暖的人格(我指弗羅斯特而言),等等。比起詩人的耳朵來,我們更看重(至少是同樣看重)詩人的氣質和風韻。弗羅斯特的詩歌,由于它的形象性,它的哲理性,它對人、對土地、對大自然的深厚感情,是和埃特加·愛倫·坡的追求純音韻美、因之內容多少抽象化了的詩歌是很不相同的。而詩歌的鮮明的形象性,凝聚著人生智慧的哲理性,以及在敘事寫景的過程中流露出來的親切而又富于風趣的口吻,則具有一定程度的可譯性。一個勤奮的譯者在這里找到了容許他為原作效力的地方。
我曾經談到自己在十年動亂時期重譯弗羅斯特_的名篇《幫工之死》的心情。假使不經過這場浩劫,我仍然會喜愛這充滿人情味的敘事詩,但對于詩歌中所流露出的人道主義精神不會有那樣深沉的體會。當時老詩人已經去世多年了,可是他仿佛仍然活在我的心里,我擱下譯筆,用自己凄楚的心跟他交談:
敬愛的詩人啊,你可知道,在遙遠的東方,有
一個你從來沒聽說的讀者,他的心弦被你的杰作
打動了;世界哪一個評論家也不能像他那樣,
對你這篇長詩有那么深、那么痛苦的理解——
因為他們中誰也沒有經歷過他那種經歷啊。
請讀者不要見笑,當時我真把自己看作了詩人的知己呢。然而我并沒有知道,這種“知己感”是多么天真的幻想。假使我心靈的電波果真能為太平洋對岸(或是人世彼岸)的老詩人所接收,也許他只是淡淡地一笑吧:“人道主義在《幫工之死》中閃光,你是這樣想的嗎?真有意思!”
弗羅斯特曾在日記中寫下他對于詩歌的一種見解:“詩歌不設立門,那可不行;不過我不打算讓門開著。”意思似乎是說:詩應該具有深度,探索這深度卻是讀者的事,別指望詩人的指點。
他的詩有時寫得很朦朧,甚至很曖昧,譬如說吧,多次出現在他的一些早期抒情詩中的“你”指誰呢?如果詩中的“我”是詩人自指,那么“你”該是一位女性,一位妻子,和詩人一起過著隱居的田園生活。可這是讀者的揣想,詩人卻從沒有明確表白過。“你”在他的抒情詩中(除了《通電話》)始終是沉默的。讀他的詩篇,語氣那樣親切,我們很自然地會以為詩人在跟你談家常,談私生活,可我們根據的,只是我們自己的感覺罷了。
學者普理查德這樣認為:“《孩子的意愿》既是,而又不是,關于丈夫和妻子埃莉諾在臺利農場共同度過的一段歲月。”他又說:對這些早期詩作,“我傾向于不要打開詩人讓它關著的門。”
讀者對他所喜愛的詩篇,自然想多了解詩人所要傳達給我們的信息。然而詩人不僅沒有在詩篇內提供足夠的線索(不想打開他的“門”),也許還這樣認為:作品一經發表,就是社會上的客觀存在,讓讀者見仁見智,詩人沒有必要為他們定調。不存在標準的答案;他所要訴說的已盡在詩中了。
在《修墻》這內涵豐富的詩篇中,有正反兩種對立的聲音,因此引起種種的解釋,那是很自然的;但詩人對此皺起了眉頭,“否認這首詩在字面以外還表達了別的任何意義。”
這么說,“知己感”的產生無非強作解人罷了。要知道詩無達詁,要知道對于門雖設而常關的詩篇不要奢望把解釋權占為己有。
作為學術研究,強作解人的主觀態度自然是不可取的;但是作為文學翻譯藝術,卻需要譯者把自己的感受傾注在詩篇里。不能進入角色的演員不能成為一位優秀的演員(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戲劇體系來說);同樣,一個不能進入藝術境界的詩歌翻譯者,他的譯作也許會失掉一股生氣,成了貌合神離。
演員演戲,音樂家演奏,都是“二度創作”。首先是劇作家、作曲家對于現實生活作出自己的解釋(或反應),于是演員和演奏家對于藝術成品(戲劇或樂曲)作出自己的闡釋(interpretation),所以人們說,“有一百個演員就有一百個哈姆雷特”;在音樂評論中常用“闡釋”代替“演奏”:魯賓斯坦闡釋的肖邦的鋼琴作品。
和上述的表演藝術一樣,文學翻譯藝術應該也是“二度創作”,不是以現實生活,而是以文學作品作為它的創作出發點,因此在創作過程中也同樣需要作出自己的闡釋,這就需要傾注入譯者自己的感受和理解。例如在《幫工之死》中,女主人公的那一段話我認為回響著全詩的主旋律:
你該不至于抱怨那可憐的老頭兒
表一點心意,好保持他的自尊吧?如果追求字面的口語化,那么“to save hisself respect”很可以譯作“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但在主題的清晰表達上,“自尊”遠勝于“面子”。
在最好的情況下,詩歌的翻譯和詩歌的闡釋是合二為一的。從闡釋的角度去理解文學翻譯藝術,那么詩歌翻譯不應該是原作的復制,或者依樣畫葫蘆的模擬,而是原詩的“再現”。
譯詩應當盡可能地把原詩多層次的內涵,容納在譯詩里;再說,忠實于原著是一個譯者必須具備的美德。但如果用點滴不漏去要求文學翻譯,也許就是取消了文學翻譯的生命(也否定了一切二度創作的藝術生命);因為一書闡釋的常有情況是:得其一端,而不能盡其全貌。
原詩就它的內涵而言,比譯詩更豐富(且不說兩種不同的文字在轉換過程中難免會走樣),譯詩當然替代不了原詩。不過譯詩不能替代原詩,并不意味著(在最廣泛的意義上),詩歌必然是不能翻譯的;或者說,文學翻譯必然意味著一種無可彌補的損失。
在具備必需的語言修養之后,“二度創作”的最高功力表現為闡釋;藝術修養對于文學翻譯者就成為一個很重要的條件。藝術修養因之特別可貴,它能使文學翻譯者對于原作獲得一種穿透性的理解。這樣,他的闡釋就像在選取某一個最可取的角度,投射一束強光,使原詩的某一個有意味的側面更鮮明地呈現在本國讀者的眼前。
如果把譯詩和原詩并列在一起,兩兩對照,只怕很少譯詩經得起“天衣無縫”這最高理想的檢驗的。知道它已盡了本分(雖說沒有能面面俱到,但大致上兩兩相當),因而寬厚地承認:凝聚著譯者自身感受的譯詩,確是對讀者的欣賞和進一步理會原詩是有幫助的,那么這樣的譯詩也就算有了存在的理由或價值吧。
我最喜歡吟讀哈姆雷特說過的那富于哲理性的兩行詩句(I.V.166 167):
在天地間,還有許多事情,霍拉旭,
是你們的哲學做夢也想不到的呢。
不僅僅哲學家,我們人類全體對于這個宇宙的萬事萬物不了解的、意想不到的多著呢。但我們決不因之而否定人類的智慧和靈性,和他所創造的全部業績。想到偉大的人類都不免有它的局限性,那么我們也許不會因為只看到了文學翻譯的難以避免的局限性——因為它畢竟是一種遺憾的藝術——而否定譯者的區區苦心和他所作出的一份微薄的貢獻吧。
為了謬托知己,我得向老詩人請罪,為了破門而入(試圖透過詩行,管窺詩人不愿意輕易示人的內心世界),我得請求他的原諒。我也并無這樣的信心,想憑自己的翻譯成果,向老詩人證明:好詩,通過翻譯,是可以還它一篇好詩的。但是我畢竟一首又一首地努力翻譯了他的幾十首詩歌;現在又把這幾年來在刊物上陸續發表的拙譯,連同我為每首譯詩所寫的賞析、闡釋,作了一番修訂,編為一集,獻給愛好詩歌的讀者;我總覺得有必要表白一下自己對于詩歌翻譯是怎樣想法的,也好在弗羅斯特他老人家面前,以及對于親愛的讀者,有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