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一生傾心于翻譯事業,他用他的點滴心血,書寫成一部長達十五卷,五百余萬字的《傅雷譯文集》,為輸入外國優秀文化遺產,促進中西文化交流,做出了不可磨滅的巨大貢獻。著名翻譯家和法國文學研究專家柳鳴九先生評價傅雷:“傅雷是一個世紀里難得出現一二位的大翻譯家,應尊之為翻譯大師,譯壇巨匠。”傅譯專家金圣華女士也對傅雷譯文評價甚高:“自從中西文化交流以來,我國譯壇產生過不少知名的翻譯家,但以譯著宏富、譯筆優美而言,則當推傅雷先生為個中翹楚。”
傅雷譯作名聞海內,其翻譯理念竟是他那只有寥寥數語的“神似”說翻譯論,其實看似簡單的翻譯論并不簡單,“神似”說翻譯論有它的提出背景,它的實質不是“重神輕形”而是“形似與神似”的和諧統一,只有深入挖掘傅雷的翻譯思想,才不會誤解傅雷的翻譯美學觀。“神似”說翻譯論的提出背景
傅雷在翻譯領域里成就卓著,支撐他整個翻譯思想的卻是他的“神似”說翻譯論,該翻譯論是傅雷翻譯觀的核心,因此,弄清楚傅雷翻譯論的提出背景,對于了解傅雷的翻譯觀具有重要有意義。
傅雷“神似”說翻譯論的提出,首先應是建立在他具和諧美特質的文藝思想上的。傅雷具和諧之美文藝思想的特質,主要表現在對美與善的和諧統一、內在與外在的平衡發展、內容與形式完美結合的追求上。而傅雷“神似”說翻譯論的提出時間要比傅雷文藝思想的形成和發展時間晚的多。傅雷翻譯論是于1957年5月份發表在《文藝報》上的《翻譯經驗點滴》的文中提出的,在傅雷提出此論之前正是傅雷文藝思想形成、發展的時期,傅雷“神似說”翻譯論的實質乃是“形似與神似”的和諧統一,這恰是傅雷文藝思想和諧美特質的體現。但傅雷文藝思想由形成到發展成熟的時期,也是傅雷翻譯思想由不成熟到他翻譯思想的核心確立的時期,也就是說,傅雷文藝思想的形成、發展與傅雷翻譯論的形成、發展幾乎是同步的。聯想到傅雷為學講“通”的特點,以及傅雷在諸多藝術領域里相互滲透、相互貫通的表現和主張,很難讓人懷疑傅雷具和諧美特質的文藝思想即是傅雷“神似說”翻譯論提出的大背景。
其次,傅雷翻譯論提出的美術背景。還在傅雷正式提出“神似”說翻譯論前,傅雷就有關于繪畫方面的形與神關系的論述,在繪畫方面傅雷十分強調神似,他將黃賓虹視為實踐繪畫“神似”說的杰出代表。關于形與神的關系,傅雷這樣寫道:“山水乃圖自然之性,非剽竊其形。畫不寫萬物之貌,乃傳其內涵之神。”、“取貌遺神,心勞日拙,尚得為藝術乎?”、“神似方為藝術,貌似徒具形骸”。由此可見,傅雷已在繪畫領域里率先提出了他的“神似”說,即他主張作畫不能重“形似”輕“神似”,實際上傅雷是為了平衡以往畫論重“形”輕“神”的偏頗,才提倡重“神似”不重“形似”的,只不過這種糾偏有些過了,其實質乃是強調為畫要做到“形似與神似”的和諧統一。此后,傅雷將他在繪畫領域里的“重神似不重形似”的藝術主張貫通在翻譯領域,如他說“以效果而論,翻譯應當像臨畫一樣,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從而使他的翻譯達到了藝術化的效果,這是傅雷“神似”說翻譯論提出的美術背景的確證。
傅雷為使他的翻譯具有原作的原汁原味,不斷地摸索嘗試達致最佳翻譯效果的路徑,終于在翻譯實踐中將他的和諧主義審美觀和繪畫領域里的“神似”說聯系了起來,提出了他獨具特色的“神似”說翻譯論,他認為持此翻譯理念可以達到最佳的翻譯效果,使翻譯既不會“過”也不會“不及”。
“神似”說翻譯論的實質——形似與神似的和諧統一
傅雷在《巴爾扎克<高老頭>重譯本序》里開篇點題:“以效果而論,翻譯應當像臨畫一樣,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全文幾乎都在以“神似說”這個中心展開論述,十多年后,傅雷又在1963年1月6日致羅新璋的信中說:“愚對譯事看法實甚簡單:重神似而不重形似”,可見傅雷對他的“神似”說翻譯論從未動搖過。著名翻譯家羅新璋先生說“神似神韻之說,在二三十年代翻譯論戰時,不是沒有人提過,但是這樣宣言式的以傳神標榜,在我國翻譯界似乎還是第一次。更重要的是傅雷以其大量優秀譯作,實踐自己的翻譯觀點,取得了令人注目的成就,在讀者中具有較大影響力。”而且傅雷提出“神似”說翻譯論除了有上文所提的背景之外,在他的翻譯實踐中似乎有他不得不追求“重神似不重形似”的理由,他說:“要求傳神達意,銖兩悉稱,自非死抓字典,按照原文句法拼湊堆砌所能濟事。”、“東方人與西方人之思想方式有基本分歧,我人重綜合,重歸納,重暗示,重含蓄;西方人則重分析,細微曲折,挖掘唯恐不盡,描寫唯恐不周;此兩種mentalite(精神——引者按)殊難彼此融洽交流”。由于兩國文字詞類與句法結構、文法與習慣、修辭格律與俗語等語言上的諸多不同以及東西方人思維方式的巨大差異,在傅雷看來,要傳達出原作的神韻來,絕非拼湊出原文句法所能濟事,因此,傅雷主張,翻譯只能是“重神似不重形似”。關于翻譯,傅雷屢屢提起“神似”、“形似”,而傅雷所指的“神似”與“形似”的內涵又是什么呢?我們可以據傅雷有關翻譯的著文并結合他的譯文去分析,不難知道,他所指的“神似’’包括兩個層面的意思:其一是指追求傳達出原作字里行間的涵義和意趣;其二是指追求透出貫穿原作的神韻和風格。而他所謂的“形似”則是指譯者在翻譯時,最大限度地保留原文的形式,如保留原文的體裁、句法構造、文法和修辭格律等。
自傅雷“神似說’翻譯論提出以來,翻譯界爭議很大,褒貶不一,爭議的焦點即是傅雷“神似”說翻譯論的實質問題。有的譯者說傅雷“神似說’翻譯論太過“重神輕形”,為了達到“神似”的翻譯效果,而竟不惜大規模地破壞原文的句法結構,傳達原文總體的神韻效果是達到了,但原作字里行間的原汁原味卻不能很好的傳達。也有的譯者單單從傅雷字面上的翻譯主張“重神似不重形似”、“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就據此判斷傅雷主張做翻譯可以“重神失形”或“重形輕神”。其實,上述看法都有失偏頗,他們謬在沒有真正全面地研讀傅雷的全部著、譯,而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可能傅雷意識到了別人對他“神似”說翻譯論的誤解,于是他說“我并不是說原文的句法絕對可以不管,在最大限度內我們是要保持原文句法的。……風格的傳達,除了句法以外,就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傳達。”傅雷在這里表達了他重視“形似”的信息,強調了最大限度內保持原文的句法的重要性。句法即是原作的形式,包括原作的詞類、文法、修辭格律等,看似傅雷前后矛盾的表述,實際上卻暗含著傅雷對中國傳統翻譯“重形似不重神似”的一種自覺糾偏,傅雷的意思是他擔心譯者老打句法的主意,“以至阻遏文思,變成‘見其小而遺其大”’,不能傳達出原作的神韻。至此,我們可以知道,傅雷“神似”說翻譯論的實質乃是“神似”與“形似”的和諧統一,事實上,傅雷也不可能為了傳達原作之神韻而完全棄形,因為“形具而神生”(《荀子·天論》),形滅而神息,更何況“形神不和諧”的翻譯觀背離了他的和諧主義的審美理想。
實現形似與神似和諧統一的路徑
傅雷為了能使他的翻譯能傳達出原作之神韻,實現“神似與形似”的和諧統一,可謂在譯前、譯中、譯后的整個過程中都做足了功課,用力極深。
譯前階段:首先,傅雷強調要審慎選擇原作。傅雷選擇原作的標準是:原作要與譯者性格相近,氣質相投,譯者喜愛。他以自己選擇羅曼·羅蘭的原作翻譯為例說:“自問最能傳神的是羅曼·羅蘭,第一是同代人,第二是個人氣質想見你。”
其次,要充分吃透原著,將原著的細節了然于心,將原著的精神“化為我有”為做到充分吃透原著。傅雷提倡“事先熟讀原著,不厭其煩尤為要著。任何作品,不精讀四五遍決不動筆,是為譯者基本法門。第一要將原作(連同思想、感情、氣氛、情調等等)化為我有,方能談到迻譯。”
譯中階段:在翻譯中為傳原作之神韻,實現神似與形似的和諧統一,傅雷常假定譯文是原作者的中文寫作,以克服在翻譯中不利于傳神的因素。傅雷說:“假定理想的譯文仿佛是原作者的中文寫作。那么原文的意義與精神,譯者的流暢與完整,都可以兼籌并顧,不至于再以辭害意,或以意害辭的弊病了。”傅雷在翻譯過程中,還非常主意用精煉的文字傳達出原作之神韻,他曾吐露自己這方面的心跡:“琢磨文字的那部分工作尤其使我常年感到苦悶。”
譯后階段:傅雷在譯稿完成之后,并沒有就此滿足,他總是反反復復地修改。他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嚴肅認真態度要求自己,只要與他認為有待改進的地方,哪怕是推倒譯稿重譯也不足惜。他說:“文字總是難一勞永逸,完美無疵,當時自認為滿意者,事后仍會發現不妥”,“鄙人對自己譯文從未滿意”,“翻譯工作要做得好,必須一改再改,三改四改”,“《高老頭》正在重改,改得體無完膚,與重譯差不多。”由此,我們看到一個嚴肅認真,永遠追求譯作完美的傅雷。
通過論說傅雷翻譯理論的提出背景、翻譯理論的實質以及傅雷翻譯過程的心路,我們可以知道傅雷為求傳達出原作之神韻,實現神“形似與神似”的和諧統一,付出了多么的艱辛的努力。
幾十年過去了,傅雷譯文非但沒有隨時代的發展而減損它的價值,反而愈發突顯出它的價值來,并贏得市場、博得讀者的喜愛,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這再次證明了傅雷在我國譯壇的地位及其譯作的不凡價值。因此,傅雷的翻譯觀的研究也就具有了當代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