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代翻譯大家,傅雷生前未能完成一部有關翻譯論著的宏愿。他留下論翻譯的文章只有《翻譯經驗點滴》和《(高老頭)重譯本序》兩篇。尤其是后文,開宗明義地提出“以效果而論,翻譯應當像臨畫一樣,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這樣宣言式的以傳神相標榜,在我國翻譯界還是第一次提出。該文文字不多,卻字字珠璣,值得我們今天的翻譯家再三咀嚼其味。對讀者來說,也是得窺傅雷先生譯著門檻的重要途徑。
該序言首見于平明出版社1951年版的《高老頭》正文之前。我們刊出的該文依據1981年9月版《傅雷譯文集》第一卷錄入。標題為編者所加。
——遠人
以效果而論,翻譯應當像臨畫一樣,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以實際工作論,翻譯比臨畫更難。臨畫與原畫,素材相同(顏色,畫布,或紙或絹),法則相同(色彩學,解剖學,透視學)。譯本與原作,文字既不侔,規則又大異。各種文字各有特色,各有無可模仿的優點,各有無法補救的缺陷,同時又各有不能侵犯的戒律。像英、法,英、德那樣接近的語言,尚且有許多難以互譯的地方;中西文字的扦格遠過于此,要求傳神達意,銖兩悉稱,白非死抓字典,按照原文句法拼湊堆砌所能濟事。
各國的翻譯文學,雖優劣不一,但從無法文式的英國譯本,也沒有英文式的法國譯本。假如破壞本國文字的結構與特性,就能傳達異國文字的特性而獲致原作的精神,那么翻譯真是太容易了。不幸那種理論非但是刻舟求劍,而且結果是削足適履,兩敗俱傷,兩國文字詞類的不同,句法構造的不同,文法與習慣的不同,修辭格律的不同,俗語的不同,即反映民族思想方式的不同,感覺深淺的不同,觀點角度的不同,風俗傳統信仰的不同,社會背景的不同,表現方法的不同。以甲國文字傳達乙國文字所包涵的那些特點,必須像伯樂相馬,要“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而即使是最優秀的譯文,其韻味較之原文仍不免過或不及。翻譯時只能盡量縮短這個距離,過則求其勿太過,不及則求其勿過于不及。
倘若認為譯文標準不應當如是平易,則不妨假定理想的譯文仿佛是原作者的中文寫作。那么原文的意義與精神,譯文的流暢與完整,都可以兼籌并顧,不至于再有以辭害意,或以意害辭的弊病了。
用這個尺度來衡量我的翻譯,當然是眼高手低,還沒有脫離學徒階段。《高老頭》初譯(1944)對原作意義雖無大誤,但對話生硬死板,文氣淤塞不暢,新文藝習氣既刮除未盡,節奏韻味也沒有照顧周到,更不必說作品的渾成了。這次以三閱月的功夫重譯一遍,幾經改削,仍未滿意。藝術的境界無窮,個人的才能有限:心長力絀,唯有投筆興嘆而己。
195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