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了。
老北京沒有暖冬,眼目前兒又到了凍耳根子的時候,取暖便成了一樁大事。老輩子家家戶戶都睡炕,白天用炕沿前爐子生火做飯,不另燒火灶取暖,晚上推進炕洞遂成火炕,所謂“灶臺連著炕”是也,生活起居很難分開。爐子可將火封住省煤,殷實的家庭爐火大多經年不熄,以備所需。如果不慎熄滅,則以干柴、木炭燃之,這就需要用上“取燈兒”了。
“取燈兒”顧名思義一定與燈有關,是老北京人獲取光明途徑之一,也是取火之用吧。“取燈兒”在歷史上確有其物,是用彎彎的小木片截成20厘米左右,一頭削尖做成。尖的一頭粘上硫磺,30支一把用線捆扎,不能自燃,可做引燃之物(必須借助外因)。從形狀和功能來看,頗似最原始的火柴。
我小時候家里用的已經是可以自燃的“洋取燈兒”了。在南苑,英國人辦了家作坊,生產盒裝的“自來火”:支支一寸來長的小木棍,頭上蘸著易自燃的材料,整齊地碼放其中,盒的一側涂有沙粒,只需輕輕一劃,或在磚石鞋底上一蹭,小木棍就著了;盒上還印著一只飛翱的鳳凰。這個道光年間占老的怍坊,應該算是京城最早的合資企業了。既是引火之物,也就順理成章地歸了取燈兒家族,為了體現咱北京人的厚道,加了個“洋”字。本來嗎,火是咱自己個兒發明的。老北京人從不掠人之美,“自來火”既然是洋人造的,故而叫成“洋取燈兒”,還得走“兒”音!足可見國人有懷柔四海之心。就是后來改稱火柴,也沒忘了帶上洋,俗稱“洋火”。兩年前找還見有老人到商店對售貨員說:“來包洋火!”足見那洋貨的影響有多深。現而今,取火的方式多種多樣不勝枚舉,但火柴的大名,依舊盤踞在這古老的城郭里,很多很多年了,一直沒變。
在我兒時的印象中,家里的洋火從來沒有花錢買過,都是用破爛衣服、舊鋪陳、布條等,在扣鼓兒的小販手里換的。走街串巷收買舊貨的人統稱“打鼓兒的”,義細分為打硬鼓兒和打軟鼓兒的。前者腰里橫,本錢較多,專門去京城官宦富豪府邸蹲坑,收買金銀首飾、古玩玉器、書畫等貴重物品,憑眼力撿漏吃飯。打軟鼓兒的多串北京內外城的貧民窟,收破爛以物易物為主,吃了上頓沒下頓,鼓兒也似有氣無力。換取燈兒的,便在其中,多是窮苦婦人或老弱男丁操此業。肩挑一副破竹擔或是背著一只破筐踽踽而行,不管刮風下雨,也不論冰天雪地,在謀生的路上奔波,邊走邊拉著長音吆喝:
“破爛兒我買——換洋取燈兒——換概子兒呀!”
其實并不是買破爛兒,而是拿概子兒或洋火換。用于易貨的物品之微,僅一兩盒洋取燈兒。所易之物,除了破鋪陳、爛紙,連一丁點兒可用的家什都夠不上。物微利薄,實是窮途末路的苦命人也。這是一筆小而又小的生意,換的是最破最爛最沒用的東西。他們收上來的廢紙,積攢起來一總賣給造紙廠,打碎漚漿,生產“還魂紙”;碎銅爛鐵、玻璃渣子,送去回爐再造,變廢為新;爛布就送去打格褙,納鞋底。各派用場,一無所棄。再躉回火柴,從中獲得微薄的利潤,賴以糊口。
那聲伴著寒風的吆喝,總會讓人感到生活的窘迫和無奈。次次換洋火之前,姥姥都要四下踅摸,東翻翻西看看,盡量找些能用的物件兒。一次,姥姥在一大摞舊衣服上端端正正地放上一雙鞋,那是她老人家一針一線親手縫的干層底棉鞋,是一雙從未穿過的新鞋。還特別叮囑我捎上句話兒:天涼了。
暮色沉沉,胡同口換取燈兒的婦女,穿一件將沒膝的大襖,低垂著頭,肩上背著一個口小膛深的柳條筐。我欠著腳胡亂地把東西塞進筐里,嘴上念著姥姥說過的話:天涼了。抬起頭我看到了一雙眼睛,眼眶中分明噙著淚水……
那目光刺痛了我,經久不忘。
編輯 任 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