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東便門內曾有一座火車站,在今明城墻遺址公園內,東南角樓的西南方向,坐北朝南。內護城河(今崇文門東大街的路下)水從車站前邊匯入通惠河,站前的河面上架設著一座木結構的人行便橋。原東便門火車站與現在的北京火車站幾乎背靠著背,僅隔一道城墻。它在我的少年歲月中留有一段深切的情結。
小時候我們家住在崇文門外的手帕胡同,爺爺在花市大街經營棉織品布莊。盧溝橋事變后買賣日漸蕭條,為了多做口外(指古北口以外)人的生意,爺爺帶著幾個伙計出北京到順義縣的牛欄山鎮經營買賣。奶奶帶著我去牛欄山就是從東便門火車站上的火車。記的那是一個隆冬的凌晨,霧色蒙蒙,踏過吱吱作響的小木橋后還得躬身爬上土坡,抬頭見到一排昏昏暗暗的平房子,登上三四級石階,進入一間磚木結構的大房子——這就是當年東便門火車站的候車室。南北穿堂可通,既是售票處也是剪票口,朔風吹來凜冽刺骨,塵土飛揚。乘客們擠在犄角旮旯或蹲或站,靜聽著吆喝哪一趟火車要進站“開始剪票嘍”的呼喊。當聽到“去順義、懷柔、石匣、古北口方向的旅客剪票嘞!”奶奶領著我進入站臺,爬上一輛車身黑乎乎的三等悶罐車里。不一會兒工夫,“當啷,當啷……”響起警示的鈴聲,奶奶告訴我要開車啦!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坐火車,既有新鮮好奇之感,又有懵懂懦怯之懼,靠在奶奶懷里聽她講一些坐火車的常識:“火車開車先搖鈴,聽見鈴響就別亂跑。火車進站看洋旗(標示牌),洋旗一落火車就到……”
那幾年,我跟隨大人們往返京城好多趟,每次都是從東便門車站上下車,圖的是離家近又省錢,逐漸熟悉了東便門火車站是一條東西路向的車站。雖然屬三等小站,過往的車輛卻多于任何一座車站,可是在此站上下火車的乘客卻星星點點比不上其他車站。一般出京的火車沒有人在東便門下車,而進京的火車更沒有人在東便門上車,快車都在東便門甩站,所以車站稀疏空曠、格外冷清。可是有一次,我回北京見東便門車站里外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原來時至三月碰上了蟠桃盛會,火車站對岸有座始建于明代的“護國太平蟠桃宮”,每年的三月初一至初三,京城四方百姓及虔誠信士們要來蟠桃宮上香、趕會。逢到這時,東便門內外、護城河岸邊、白橋兩端游人如織,攤位云集、棚戶林立,百貨雜什、兒童玩具、風味小吃,說書唱戲、雜耍高蹺五花八門,來逛廟會成為當時老北京人的一大樂趣。大人們領著孩子從前門車站登上火車,一眨眼的工夫就到東便門了,花錢不多玩兒個新鮮,也讓孩子們過一過坐火車的癮,長長見識開開眼。這節骨眼兒的東便門火車站一改往日的寥寥寂靜,而是人群擁擠、水泄不通。
抗戰勝利后,我跟隨爺爺奶奶回到北京的家。我們班的同學周繼生的爸爸就在東便門火車站扳鐵道岔謀事,有時,周繼生同學給他爸送飯,邀我與他為伴去火車站,便認識了車站的一些員工。周爸爸值勤的岔房在火車站的盡東頭(即今東二環路東便門高架立交橋處),與火車站西頭的號志房(今保留在明城墻遺址公園內)一東一西遙相呼應。東便門火車站與正陽門火車站都是在1901年鋪設京奉(今沈陽市)鐵路時一同建造的,由英國的鐵路工程師金達設計并指揮施工,全部磚木結構造型具有濃厚的歐洲風格。車站的面積不大,候車室東西各有三四間工作房,房頂上鋪著極為耀眼的深紅色鐵楞瓦,房前生長著一棵棵不規不矩的垂柳和洋槐,郁郁蔥蔥。每當春末夏初開花時節,幽香撲鼻,與河對岸一座座灰色中式四合院里躥過房頂的棗樹、柿樹、石榴樹的秋果累累、鮮艷奪目相互比美。倚橋而望,兩岸花紅柳綠,腳下流水潺潺、波光粼粼,青蜒展翅泛水面而追逐嬉鬧,真是一幅景象怡人的優美畫卷。
東便門火車站僅有員工十幾名,站長姓高,是一位30多歲的山東漢子,說話甕聲甕氣,憨厚可親。高站長常年住在火車站,我們幾個小男孩常到車站逗留,不知他是懷念童年之鄉情還是對我們特別喜愛的緣故,待我們格外地好。見我們經常扛著竹竿子、木棍子,春天去采桑樹葉喂蠶,夏天出城粘知了,秋季去打野果,出出進進城門不方便,他便爽快地讓我們把竿子、棍子放置在火車道北邊的城墻根底下保存,隨用隨取。我們打心里感激高站長,發自內心呼喚他“高大叔”。跟高大叔越混越熟,越發覺得他不像個站長,倒像是車站雇的一個勤雜工。冬生爐子夏拔草,車站職工無論誰請假、缺勤他都能頂替,剪票、搖鈴、扳道岔什么都能干。輪到沒班的時候,他還給我們講在山東老家打日本鬼子的故事,迷得我們簡直像他的跟屁蟲。高大叔的學問可深奧了,給我們講的佟麟閣在南苑指揮抗擊日本侵略軍,袁崇煥在北京城下大戰金兵奪勝,楊繼盛在金鑫殿里奏疏貪官污吏……這些發生在北京城我們身邊,我們卻從沒聽過的故事,聽得我們如醉如癡,有時竟忘記了出城淘氣,而被他的故事感動得心潮澎湃,眼淚啪啦啦地往下掉。
小學畢業后,童伴們各奔東西,我考進前門內的中大附中,周繼生上了職業學校,同學們再沒去東便門火車站。我總想約一下同學們,一起去看望給我們講故事的高大叔,機會難逢。后來聽周繼生的爸爸說,高站長在一個黑夜里被國民黨的什么“統”的特務機關帶走了,說他以東便門火車站為掩護接送過共產黨。我聽后心里咯噔一下,高站長的下落從此不明。
解放后,我參加抗美援朝去打鬼子,軍旅生活彈指一揮間近30年,再回北京時,東便門火車站同前門火車站早已被寬敞宏偉的新北京站所代替。京城變了模樣,改革開放,萬象更新,生機煥然。我退休以后也仿效高大叔給孩子們講故事,講的卻是春天里的故事。
編輯 王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