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的人文學科面臨的意識形態約束太厲害,很多所謂的研究,基本是相聲里面說的“捧哏”而不是“逗哏”,很多情況下只是不斷地替政治做解釋。在這種情況下,不大可能出現大師
葛兆光因為組建“文史研究院”以來的工作,在今年獲得復旦大學的“校長獎”。
在領獎后的發言中,葛兆光首先感謝復旦大學給了他一個“認真做事的環境”。他正在做的事,是“如何解釋‘中國’、理解‘傳統’、書寫‘歷史”’,而這件事“關系到民族認同、文化自覺和國家意識,所以有‘國可亡,史不可亡’的說法”。
說到底,這是一個中國人應該如何在全球化背景下重新認識自己文化傳統的問題。“我的基本觀點是,第一,把中國文化看成是復雜的、不斷變動的;第二,看成是復數的,而不是單數的;第三,一定要有多種參照系。”葛兆光對本刊記者說。
胡適對中國傳統文化“愛之深,責之切”
《瞭望東方周刊》:現在中國人對于中國文化傳統是不是有不少誤讀?
葛兆光:有的人認為,在現在中國崛起的背景下,傳統文化是一個支持中國崛起、向外輸出價值觀的非常重要的一個東西。也有人認為,正是在這種融入現代社會、進入全球化時代的時候,如果過度捍衛傳統文化,提出中國價值,就會和普世價值和世界性有沖突。
這兩個是“頂牛”的。簡單地把它當作非此即彼、非好即壞的東西,很容易變成一場口水戰。特別是在中國,這種話題不太容易單純化,一定是跟政治立場,跟你個人對社會變化的總體判斷聯系起來,不太容易很理智地去談。
從我們研究者的角度來看,這些講法其實都是感情化的。我們希望,一是跳脫出去,把中國文化看成是一個復雜的系統,同時又是一個不斷從舊傳統變成新傳統、新傳統又變成舊傳統,不斷更新變化的過程,這是一個立足點。
第二,我們的立足點是,寧可把一個傳統看成是復數的,而不是單數的,因為中國文化不僅僅是儒家文化。中國文化現在向外傳播的機構就叫“孔子學院”,但如果孔子是一個中國文化的全面象征的話,以前在中國的佛教、道教、天主教和伊斯蘭教就沒有了嗎?
第三,中國文化不能簡單地從中國本身去認識。現在有一種極端的態度說,中國文化的解釋都應該是中國的解釋,簡化為“以中國解釋中國”,這個說法是很沒有道理的。你沒有鏡子的時候看不見自己是什么樣子。一定是要有鏡子的,而且這個鏡子一定是玻璃后面有一層不透光的東西。所以我們現在提倡“從周邊看中國”。正是因為有多元的文化,才能比較出中國文化是什么樣子。
所以,我的基本觀點是,第一,把中國文化看成是復雜的、不斷變動的;第二,看成是復數的,而不是單數的;第三,一定要有多種參照系,這樣我們就比較容易認識傳統文化。
但問題是,現在在中國有一個危險:所謂是否認同傳統文化變成了“你是認同還是不認同中國”的一個簡單化的命題。
胡適當年在中國用中文寫文章給國人看的時候,把傳統文化說得一塌糊涂,小腳啦,辮子啦,娶小老婆啦,抽鴉片啦,說中國文化快要死亡、需要改造。但是他用英文寫文章的時候,面對外國人的時候,他經常講的是中國文化里面有很理性的東西,有很好的傳統,對人的道德培養很有好處。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立場其實是“愛之深,責之切”。
所以,對于中國文化熱,現在(的問題)一個是符號化,一個是極端化,第三是感情化,這不是學院人研究的方法。我們這個研究院的工作很多都放在重新認識傳統文化,借助周邊各種文化的資料和眼光,來重新打量中國。
從周邊看中國,你就可以看到一個更復雜的中國
《瞭望東方周刊》:為什么你強調“從周邊看中國”?是不是因為改革開放30年來,中國人大多數時候是在看西方?
葛兆光:你講得很對。中國文化的自我認識經歷了三個不同階段。第一,是傳統時代,很長,有幾千年,一直到清朝中晚期。因為沒有比中國更強大和高明的文化給中國形成刺激,所以中國人一貫是“自我打量”:觀念上說,是天下中心的天朝大國,從政治上說,是朝貢體制。
到了清朝末年,西方的堅船利炮把我們打蒙了,這時候就轉向了“西風壓倒東風”。中國越來越快地向西轉,西方是打量中國的尺度,衡量中國的一切標準。
所謂“落后就要挨打”,衡量“落后”的也正是這樣一種尺度。
可是,現在看來,這個尺度太單一了。各國有各國的現代化道路,各國有各國的歷史進程,我們現在希望在多元文化之下,不僅應該拿西方來對比、認識我們自己,也同樣要用日本、印度、朝鮮、蒙古、越南來跟我們對比。確實,他們跟我們有點差別,這些差別在我們原來的印象中比較小,可是正因為小,就更容易看清楚細部。在西方人眼里,東方人都差不多,但東方人彼此觀看,就能看出細部的差別。
第二個原因,周邊國家留下太多中國的資料。我們最近出版的越南到中國出使的官員日記詩歌隨筆,就有厚厚25大冊。他們也記錄了一些中國人不能記錄、不敢記錄,或者是忽略了的東西。他們記錄的東西很細,很多是我們沒注意到的,史料價值很高。
周邊的國家文化本來跟我們很相似,都曾經受中國漢字文化、儒家文化的影響,但是,17世紀以后他們跟我們在文化和認同上分道揚鑣了。原本共享一個傳統的人,反過來分道揚鑣的時候,跟那些原來跟你就沒瓜葛的人,觀察是不一樣的。
西方人在16、17世紀來中國,帶回去的想象都是中國文明了不得啊,富裕呀,穿的漂亮,繪畫精美。但是,到他們在力量對比上發生變化,壓倒中國的時候,他們就會瞧不起中國。可是,日本朝鮮越南是另一種變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們的文化、制度、技術不如中國,但是,他們一直想象的是漢唐中國,漢唐中國多好,他們很詫異,現在的中國怎么就不行了呢?想象和歷史的中國,是他們一直到最后都認同、仰慕的,但現實和當下的中國,他們就不是那么認同。這種認識的變化和西方認識的變化不一樣。
因此從周邊看中國,你就可以看到一個更復雜的中國。為什么我們文史研究院要花這么多時間和精力來做這個課題?因為這已經不是一個課題,而是推動研究發展的新方向,這個方向過去做的人大少。
就人文學科來說,中國沒有大師
《瞭望東方周刊》:有一個“錢學森之問”,說中國什么時候有自己的大師?你怎么看?
葛兆光:就人文學科來說,沒有大師,有這么幾個原因。第一,中國長時間追隨西方重塑中國人文知識,所有的問題都來自于西方。比如,西方哲學不斷有新問題出來,我們就連跌帶滾跟在人家后面走,他們拋出一個命題來,我們就跟著解釋和發揮。你沒有你的問題,沒有你的帶有挑戰性的話題,沒有新的典范出來,怎么可能會有大師?
第二,在很長時間內,中國是一個加速尋找現代化的國家,很多的問題是跟著西方發達國家來的,所以,你討論的常常等于是比西方新問題慢了若干年的舊想法。這個時候,你提出的想法多半是人家已經遇到過或提到過的。
第三,中國的人文學科面臨的意識形態約束太厲害,很多所謂的研究,基本是相聲里面說的“捧哏”而不是“逗哏”,很多情況下只是不斷地替政治做解釋。在這種情況下,不大可能出現大師。
我們希望,現在能有個變化。中國處在一個非常巨大的變化時代,用外面的話說,就是中國崛起。出現了一個新的現代化方式,有人叫“中國模式”一我想最好別這么說,我不太贊成說中國模式,因為一講中國模式,就好像你太強調特殊性。其實,你的問題跟其他大多數國家是一樣的,只不過你有你的解決方法。
我們曾經跟一些做文學的人討論,為什么日本人能得諾貝爾獎,比如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這跟日本國力增強以后,文化受到外界重視,其獨特性開始成為全世界文化多樣性中的一種資源有關。現在,中國成為大家的關注點,有些人文問題就成為全世界學術界共同關注的問題。現在是一個面臨變化的機會,中國人文學科就可能有新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