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前我覺得向強者——不管是社會主流,還是擁有權力的人——說不,是很困難的事,需要很多勇氣。這三五年,我覺得向弱者說不更難
52歲的“小說書寫者”朱天心看起來仍像中學生,有時帶著與其在華語文學界的聲名不符的生怯。她和先生唐諾慣常揀選“小說書寫者”這個詞語自稱,因為覺得“小說家”的稱謂太過狂妄。
在4月下旬復旦大學的講座中,唐諾提及他經常去的一家咖啡館,總有一群騙子在討論股票和樓市,但再也聽不到人們討論文學。“你越來越清楚,文學早已不再是人生的基本事實?!?/p>
在大部分人那里,文學和生活已毫不相干。但對朱天心而言,很難分出二者的界限。
她的身邊全是“書寫者”:父親朱西寧是軍中作家,1949年隨國民黨軍隊赴臺;母親劉慕沙是臺灣著名日語文學翻譯家;姐姐朱天文是著名小說家,電影導演侯孝賢的“御用編劇”。朱天心16歲就在報紙上連載小說《長干行》,18歲創作長篇自傳《擊壤歇》,至今重版十多次。
從上世紀80年代《想我眷村的兄弟們》開始,朱天心由青春小說的書寫轉向對弱勢族群的深切關注,此后一直關切公共事務,因為“政府的好壞是一時的,建設公民社會才是長久的”。
向弱者說不更難
《瞭望東方周刊》:你參加社民黨,參與“倒扁”活動,這種與現實很緊密的狀態會不會與寫作需要的狀態沖突?
朱天心:在早期我感覺不到,甚至覺得這是互為表里的。你看到現實問題嚴峻,很想做點實際的行動,但寫作是一個很緩慢的事情,有時需要二三十年的沉淀。真是急死人了。我好怕我心急之下會把自己唯一會的事情變成工具:比如明天要游行了,我今天趕快寫一個“工運”小說……
可是最近參與社會事務讓我有了新感受。以前我覺得向強者一不管是社會主流,還是擁有權力的人一說不,是很困難的事,需要很多勇氣。這三五年,我覺得向弱者說不更難。但只有兩者都能做到,在文學上才有全然的自由。
這種觸動來自我的實踐體會,也有我看到的文學經驗。比如陳映真,很左翼的作家,像大陸(上世紀)30年代的作家。他對筆下人物充滿同情,他們已經這么弱勢了,會忍不住把他們都…一
《瞭望東方周刊》:美化?
朱天心:甚至神化。也許你把這看作社會工作,。替他們發聲,可是在文學上,任何神化都會傷害文學性。我在社會實踐中會感覺到,有些弱者,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要完全地寫出一個生動的人的時候,無法只選擇他可憐的或者好的部分寫,必然也會寫出他人性里的缺點,甚至卑劣之處。可是又怎么忍心呢?你要替他說話都來不及,怎么會在說話的同時又捅他一刀?所以這三五年我給自己一個功課,要學會向弱者說不。
政治它會來理你
《瞭望東方周刊》:你曾經提到“現實跑得比你設想的還快,眼前的荒謬比你想的還要惡意,很難處理這層時間的差距”。朱天心:我一直有一個還沒開始的長篇題材,想用列傳的形式把臺灣的一代人寫出來。我心里有二三十個名單,絕大部分在政治領域。比如陳水扁,曾經那么多人“崇拜”他,沒道理,你本來很想把他從神壇上拉下來??赡氵€沒開筆,他已經是“過街老鼠”了,不用你講,有人比你還討厭他,比你還恨他。你的動力本來是告訴人家他不是那么好,但現在好像倒過來你在說他其實也沒有那么不堪……這個荒謬感就在這里。
我曾經很敬重的一位原民進黨人士張俊宏(曾任《美麗島》雜志總編輯——編者注),曾在(國民黨)牢里寫東西的人,他今年初在臺灣一個縣選“立委”,只得了2000票,都是親友票。人家都已經自動棄絕他了,那又何須你去講他?
后來唐諾提醒我,你要描寫一個時代面貌,也可以不要這么政治。倒不是說安全之類的考慮,而是這些政治人太經不起了,他們本身可能就沒有多了不起的思想和學問做支持,是紙片一樣的人,寄托不了很多。不如改成你更熟悉的文化界的人,很多文化人在臺灣、在大陸都在神壇上。你不覺得把他們揪下來更有趣嗎?這個提醒確實對我有幫助。
《瞭望東方周刊》:你開始為什么會選政治人物作為反映時代面貌的切入點?
朱天心:我們這些1949年跟父親到臺灣的外省人,從小受的是“忠黨愛國”的教育,可是到了二三十歲,碰到大的政治變動,(這種教育)變成一場笑話,甚至是污點。在前十年,李登輝后期和陳水扁剛開始主政的時候,我們這種外省人會時時被問到:萬一有一天兩岸打仗,你會選哪一邊?他不用等你回答,就認為你一定會倒向對方,一定會“通敵”的。你會因為你父母的出生地而被徹底質疑,所以不是你愿不愿意理解和關心政治的問題,政治它會來理你。它伸手向你的時候,你會有困惑、不平、憤怒,所以難免要把政治當成一個重心。
另外,’我年輕時長期有個困惑,為什么我們被本省人那么痛恨?而且當時還打著民主的旗號,民主怎么會是這樣激烈殘暴的方式?民主不是應該更寬容、更多元嗎,怎么會是“外省人滾回去”這樣的排他?
為了解決這個困惑,我找了很多黨外雜志、禁書去看??吹臅r候知道,原來臺灣人也有很多傷心史,他們的生命史、家族史充滿各種各樣的苦痛,以前被日本人、后來被外省人壓制和剝奪。雖然我不一定能接受,但我可以理解他們了。
謄村像是被打死的蟑螂
《瞭望東方周刊》:省籍的隔閡,在文學領域也是如此?
朱天心:文學界也有這樣的情況,比如有研究生念城市大學——這個大學一直本土色彩很強,第一個設“臺文所”的——碩士論文本來要研究我,但是指導教師直接告訴她:“這種外省作家你去研究她干什么?研究了也不會過。”
《瞭望東方周刊》:外省人的地位變化會對文學創作產生什么影響?
朱天心:我覺得這二三十年來,成績比較好的是外省作家。這一點都不奇怪,以省籍看,本省人如此“政治正確”,處在這么舒服的位置,作為一個創作者,沒有任何動能。外省人的處境比較艱難,講話因為不容易被聽到,就更得琢磨,要不就把聲音放得很大,要不就把技巧變得高超,本事被迫鍛煉得比較好。
《瞭望東方周刊》:對于眷村的歷史,你覺得在文學上有很好的描摹嗎?影視方面,近期如電視劇《光陰的故事》,話劇《寶島一村》,在兩岸都很火。
朱天心:眷村題材曾經很貧瘠,這有它的歷史背景。眷村很長一段時間里被臺灣人或者民進黨妖魔化,以至于很多人會裝作自己不是外省人。家長會跟孩子講,在學校老師問你是不是外省人你千萬不要說是。我覺得當外省人自己都不跟子女講家族故事的時候,這個族群已經形同絕種。
陳水扁下臺,大家又重新回到起跑點的時候,眷村影響沒那么大了。這時好像蟑螂蒼蠅已經被打死,不會再有危害,那反而可以留下來研究一下,把它作為標本。我不曉得這個態度會不會太輕佻,但確實感覺如此。
純文學這個族裔快要絕種了
《瞭望東方周刊》:唐諾在講座里說,“在這幾年臺灣好像做了一個夢。不知道你做的事情對誰有意義,好像沒有人對你感興趣。在這個意義上說,大陸對于我們變得非常重要,原來你做什么還是有人在乎的?!?/p>
朱天心:是這樣。本來大家覺得文學的主力讀者,起碼在臺灣,長期以來是高中生和大學生,可現在這群人是不看東西的。我不知道是不是網絡的關系,這代人更在意橫向的信息,同儕、朋友、社群之間關心的話題,你即使不感興趣也要感興趣,不然就插不上嘴。大家都在同一個時間里想同樣的事,消費同樣的東西。
而大陸現在很像30年前的臺灣,讀者不是光看熱鬧,他會帶著問題來。幾次比較之后,我們都覺得,臺灣完蛋了,臺灣過往某些優勢已經吃老本吃光了。
《瞭望東方周刊》:但在大陸,大家還是覺得臺灣的文化氛圍比較好。
朱天心:臺灣也許在生產創作那一面目前還OK,可是讀者這一側萎縮很厲害。也會有人找你簽名,可是那個簽名旁邊怎么會是林志玲或者蔡康永?那就很尷尬。
臺灣有一個九歌出版社年度文學選,每年選一篇小說做年度獎。去年我的《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獲了獎,有個公視記者訪問我一公視是公立電視臺,一般比其他商業電視臺素質好很多——第一句話是:“像你這樣一個新人,第一本書就得獎,你會不會很興奮?”我當時連生氣或質問的心情都沒有。
《瞭望東方周刊》:意識到這種狀況,會對創作有什么影響嗎?
朱天心:我自己是覺得,純文學這個族裔已經快要絕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