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打黑”

“打黑”風暴席卷全球，為清除黑惡勢力，各國發力狠招頻出。作為臭名昭著的黑手黨的發源地，意大利西西里島上的居民也在發起一項轟轟烈烈的“打黑”運動。盡管西西里人看似是在發動一場失敗的戰爭，但他們還是像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一樣，不停地向山頂推著那塊巨石。

埃內斯托·貝斯坦尼以前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降服西西里黑手黨。

1986年，貝斯坦尼在巴勒莫(西西里首府)開辦了一個家具廠。之后不久，他認識的一位黑手黨成員拜訪了他，并要他一年交6000美元。“這筆錢可以保你平安，這比雇傭一位保安要便宜很多。我不會每個月都來這兒，只在每年6月和12月過來，你每次給我3000美元就行。”與這座城市里其他工廠主所作的決定一樣，貝斯坦尼接受了這樁交易，而且一晃就是二十幾年。

貝斯坦尼頭發灰白，雖然年近64歲，但身體依然健壯。他說，錢并不是個問題。“在他們(黑手黨)的體系中，你給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需要付錢，這是一種屈服。”

然而就在2007年11月，警察逮捕了巴勒莫黑手黨的頭目薩爾瓦托雷·皮科洛。在收繳物品中發現了一個筆記本，其中記有曾付保護費的成百上千家商店及工廠主的名單，貝斯坦尼也在其中。巴勒莫警察問他是否愿意指證勒索者。貝斯坦尼同意了警察的建議，于2008年1月坐在巴勒莫的法庭充當證人，使得勒索者被判八年牢獄之刑。自從那以后，黑手黨再也沒有騷擾貝斯坦尼。“他們知道我會再告發他們，所以就害怕了。”

傳奇小島上的血雨腥風

西西里富有傳奇色彩，以芳香的橘樹林、樸實的花崗巖和幾次侵略者所留下的偉大遺跡而出名。建于公元前630年的宏大塞里努特衛城及被希臘詩人品達稱為“人類最美麗城市”的坦普爾山谷，都被認為是希臘最好的古典遺跡(希臘曾在公元前8世紀到公元前3世紀統治著西西里)。在9世紀，阿拉伯征服者們在巴勒莫和卡塔尼亞建造了壁畫宮殿;世上鮮有教堂可以與建于1130—1140年間的巴勒莫巴倫丁教堂相媲美;周圍的自然景觀還有東部末端的島上聳立著埃特納活火山，高達1.1萬英尺。根據希臘神話，山底有至高無敵的提豐怪獸，是由宙斯親手捕獲并埋葬。

這個位于意大利半島尾端的小島，終年陽光普照，卻是一個充滿矛盾沖突的地方，西西里黑手黨聞名天下。黑手黨可以稱得上是世界上最有實力、最有組織的犯罪集團。黑手黨詞意為“狂妄自大”，作為國際黑社會組織至今已有100多年的歷史，在19世紀60年代朱塞佩·加里波第統一意大利期間開始流傳起來，它植根于當時孤立的農村社會。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盟軍甚至允許黑手黨頭腦們成為那里的市長。接下來幾十年中，黑手黨與意大利政治家們(包括安德烈奧蒂總理)建立了聯系，并通過走私海洛因、勒索、非法操縱建筑合同和其他不正當企業獲取了數十億錢財。那些敢于反抗的人經常被汽車炸彈或一梭子子彈結束生命。一些最暴力的黑手黨成員來自于巴勒莫南面的科里昂山城，著名小說家馬里奧·普佐將這一背景移植到其1969年的小說《教父》中，以黑手黨家庭為中心展開描寫。

20世紀80年代，檢查官喬瓦尼·法爾科內與鮑勒·布爾色里尼用竊聽及其他方法勸說七位高層黑手黨成員打破了拒絕作證的準則，他們的努力將1986-1987年間的“大審判”推至頂峰，暴徒們與政府官員間的隱秘聯系被一一揭露，300多名黑手黨成員落入法網。

后來，黑手黨實施了報復。1992年5月23日，在巴勒莫機場公路上，殺手引爆了法爾科內與妻子乘坐的汽車，與其同行的三位警察護衛也一起遇難;布爾色里尼與他的5位保鏢也在另一場爆炸中死亡。但報復并沒有削弱反抗黑手黨的行動，反而使反抗變得更加慷慨激昂。1993年1月，策劃了數次暗殺的黑手黨最高首領塞爾托瓦·利那在匿逃二十年后在科里昂被捕，他接連被判12個無期徒刑。此后，貝納·普羅溫扎那接任利那成為新首領，他采取低調的行事風格，取消了很多暴力行動，但繼續通過收保護費和獲得公共建筑合同來收斂錢財。2006年4月，警察最終在科里昂山上一間粗糙的村舍里找到了普羅溫扎那，他的繼任者戴那羅自1993年以來也一直在逃亡之中。

“別了，保護費”

在普羅溫扎那被捕之前，西西里城便掀起一股反抗浪潮，巴勒莫和西西里其他鎮里的成百上千個商人和店主開始拒絕向黑手黨繳納保護費，市長、記者和其他公眾人物也開始尋找辦法反對黑手黨的活動。1996年意大利議會通過一項法律，允許政府沒收黑手黨成員的財產，并將其免費交付于一些對公眾負責的組織。在過去幾年里，農業單位及其他組織已經接手了暴徒們的別墅和土地，將其轉變為社區中心、旅店或有機農場。“我們幫助當地人們改變了對黑手黨的看法。”利比拉特拉組織(一個由意大利牧師領導的組織，控制著鄰近科里昂的2000多英畝被沒收的農田)通信部主任戛蘭特說。利比拉特拉為當地創建了100份工作，工人們將久已荒蕪的土地重新修整，栽種了葡萄、西紅柿、鷹嘴豆和其他作物;在全國銷售自有品牌的葡萄酒、橄欖油和面食。“當地人不再認為黑手黨是他們可以信任的唯一機構。”戛蘭特說。

在巴勒莫司法部辦公室二層，58歲的檢察官弗朗西斯仍在殫精竭慮地尋思著與黑手黨作斗爭。曾在1985-1889年間當過檢察官副手的他高度贊揚法爾科內:“他就像是哥倫布一樣，為其他人開辟了一條新路，而這條新路的影響不可估量。”法爾科內使檢舉隊伍變得活躍，鼓勵許多黑手黨成員成為檢察官與正義的合作伙伴。時至今日，弗朗西斯凝視著墻上遇害檢察官的照片，沉默片刻，說:“我經常想他，希望他能與我并肩作戰。”

在法爾科內遇害十八年后，西西里島對黑手黨的打擊依然沒有停止。弗朗西斯剛進行了一個持續幾個月的調查，將巴勒莫和其他幾個城市的26個高級黑手黨成員被捕。警察還逮捕了60歲的建筑師里加，他也是巴勒莫黑手黨中最有權勢的人物之一。里加的晉升之路折射出黑手黨的轉變:權力已經從冷血殺手移交到暴力欲望遠遜于前輩的建筑師、金融學者手中。

阿迪皮佐(意大利語意為“別了，保護費”)運動是西西里島轟轟烈烈“反黑”活動的集中寫照。弗朗西斯形容阿迪皮佐運動是人們最無畏的象征符號。“這是一個革命性的發展。”黃昏時刻，斯特拉斯堡大街上商業氛圍依然濃烈。一堆年輕人相聚于掛滿寫有“我們能做到”條幅的帳篷里，參加阿迪皮佐的招募活動，擁擠的人群宣示著他們的勇敢和無畏。阿迪皮佐開始于2004年，當時要開一家酒吧的六位朋友嗅道了黑手黨的軟弱，他們在城內拉起標語，指責西西里人向犯罪組織屈服，出賣了尊嚴。對于一個西西里人來說，這種指責是一個偌大的侮辱。2007年，已有461人參加此項運動，它的分支機構利比羅成立于2007年，其100名成員參與了27次審判并勇敢指證黑手黨勒索者。其中一位成員說:“這是個好的開始，但是我們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將這項運動發展壯大。”

一場失敗的戰爭?

據巴勒莫大學在2008年發布的一份研究報告，大約有80%的巴勒莫生意人還在付保護費，這給黑手黨帶來了每年至少十億歐元的收入。對拒付保護費人群的襲擊仍然在制造著恐慌:2007年，阿迪皮佐成員、擁有幾百萬美元的五金生意老板魯道夫收到一個瓶子，里面有瓶汽油，還有一個打火機。魯道夫還是無意付錢，四個月之后，他的五金店被夷為平地。

記者Joshua Hammer曾隨戛蘭特來到利比拉特拉農田里，小麥與鷹嘴豆縱橫交錯，延伸到很遠。一排排的葡萄藤固定在木樁上，四個工人正在悉心工作。戛蘭特感慨地說:“多年以前，這個葡萄園由罪惡的布魯斯卡家族擁有，可謂霾云密布。”如今，利比拉特拉的一個組織盤購了這塊被沒收的土地，但招工仍然困難。“大家對走進黑手黨的土地有所顧忌，但慢慢地，這兒的伙計便多了起來。”一位52歲的工人來自鄰鄉，他說自己現在比在黑手黨老板土地里工作時多掙一半，第一次感到了工作的安全。“剛開始，我想工作會有點問題。但現在我們明白了沒有什么可怕的。”隨著工人的慢慢增多，戛蘭特心懷愿景:這塊土地有望在第一季成熟時生產42噸葡萄，可以制作3萬瓶紅葡萄酒。

在位于巴勒莫西北方的帕蒂尼科，暴力從來沒有停息。過去兩年里，有8人死于爭斗。這個小鎮位于特拉帕尼與巴勒莫之間，關鍵的地理位置使其連年成為“爭斗的戰場”。舉報者馬尼安西指認了黑手黨首領普羅溫扎那的房子并揭發了黑手黨謀殺及其他的犯罪行為。然而，黑手黨兩次放火焚燒了馬尼安西的汽車并幾次威脅到他的生命，一伙流氓還在辦公室外毆打了他。如今，馬尼安西經常要求前來采訪報道的外國記者與其合影，他深信這樣會使他增加一些國際影響力，會保護他遠離黑手黨的迫害。“我最大的錯誤就是將我的家族也卷入與黑手黨的斗爭當中，如今他們對這場戰爭比我還癡迷。我們是小火焰，我們希望它能燃燒為熊熊大火。”

不過，一直在堅持“反黑”的馬尼安西也不免有些沮喪。“有時候我感到自己正在打一場失敗的戰爭。”最近幾個月，政府出臺了一個可能削弱西西里反對黑手黨運動的立法:采用竊聽手段需要遵守更為嚴格的規定;對將國外秘密賬戶上存儲的錢帶回國內的人給予稅收大赦，他們只需付5%的罰款。“我們有貝魯斯科尼，這就是我們的問題。我們不能摧毀黑手黨，就是因為它與政府的關系。”馬尼安西沮喪地說。

黑手黨的保護傘

并不是每一個政客都與黑手黨有聯系。科里昂市長伊安那佐自從2007年當選后就致力于恢復當地的名聲。黑手黨前最高首領塞爾托瓦·利那的小兒子出獄后重新定居在科里昂，伊安那佐現身電視，宣稱利那在科里昂是不受歡迎的人。“我們這兒不想要他，不是因為我們害怕他，而是因為他對年輕人不是個好的榜樣，一個像這樣的人能夠毀掉我們的所有工作。”事實證明，利那在上訴失敗后，又重新回到了監獄。伊安那佐說，利那知道呆在科里昂對他來說生活并不美好，每次出門，他都會被狗仔隊包圍，沒有任何隱私而言。伊安那佐現在的工作重點就是為城里的年輕人提供工作，讓他們遠離黑手黨的誘惑—這里有16%的失業率，比例遠高于意大利其他城市。

市政府2005年沒收了普羅溫扎那(利那的繼任者)的房子，伊安那佐那時是副市長，在驅逐普羅溫扎那兩個兄長的過程中出力不少。伊安那佐將房子重新設計成了一個綜合體，有博物館、工作室和為反對黑手黨組織提供的空間。根據意大利政府去年12月剛剛頒布的法律，如果沒有社會組織接管沒收的黑手黨財產，財產須在90天內拍賣掉。這項法律實際是為財政緊張的政府增加稅收。有人指責這會使財產重新落入犯罪組織手里。戛蘭特也表示:“那么短的時間真是可笑，全國的法官都在抗議這項法案。我們收集簽名，舉辦活動，試圖停止這項決議，但并未奏效。”他估計，有一半沒收的財產會重新回到黑手黨手中。

西西里記者社團主席尼斯卡特羅認為，他們能獲得利那原先在巴勒莫的住房是幸運的。那是一個很雅致的別墅，在山下不遠處還有一個花園。今年，這個別墅將會作為社團總部重新開放，并設有工作室和展覽室，以此紀念在20世紀60年代末和1993年被黑手黨殺害的8名記者。尼斯卡特羅說:“利那可以殺死記者，但是新聞并沒有死。”

如果意大利的新法律生效，盤購黑手黨的財產會變得更加困難。但是對于從黑手黨長期控制的夢魘中逐漸覺醒的西西里人來說，與暴徒的斗爭會勇往直前地走下去，從來沒有回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