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記者遭遇通緝,事件的復雜性遠超人們的想象。
7月27日22時,新浪微博傳來一則轟動新文界的消息“《經濟觀察報》記者仇子明,團報道上市公司凱思股份(002012.SZ)內幕,已被公司所在地浙江麗水遂昌縣公安局以‘涉嫌損害公司商業信譽’罪名認定為刑拘在逃人員,已向全國發出通緝令。”
是夜仇子明在微博中證實了該消息。同期,與“仇子明事件”關聯的浙江人翁安余,被證實遭到遂昌縣警方刑事拘留。
輿論嘩然之下,警方在兩天后承認錯誤。7月29日上午、麗水市公安局認定:遂昌縣公安局對仇子明因“涉嫌損害商業信譽罪”采取刑事掏留的決定不符合法定條件,責令其立即撤銷刑拘決定,并向仇本人賠禮道歉。當天上午10時,遂昌縣公安局遵行。
故事已草草收場,但余音未消,比如記者介入經濟糾紛的角色是否越位?上市公司所涉內幕是否屬實?證監會是否對其立案調查?遂昌縣公安局的行為是否濫權等等。期間折射出的資本、權力與媒介的復雜關系,耐人尋味。
揭丑
7月28日,《財經》記者通過權威渠道查證,針對仇子明的通緝令于2010年7月23日由遂昌縣公安局經偵大隊簽發,這份已發往全國的通緝令包括仇子明的出生年月、詳細住址、籍貫、工作單位,并稱,“2008年以來,該犯罪嫌疑人利用網絡散布虛假信息壓公開散發傳單,詆毀某公司,嚴重影響該公司生產經營,其行為涉嫌損害商業信譽罪”。
仇子明1982年5月生,江蘇南京人,祖籍安徽。其任職《經濟觀察報》上海站僅半年,此前供職于《金陵晚報》。今年六七月間,仇在新報社發表了《凱恩股份偷天換日謎團》、《凱恩股份再調查被隱瞞的關聯交易》等稿件,指稱凱恩股份董事長王白浪涉嫌侵吞國有資產和上市公司資產,并指上市公司涉嫌巨額關聯交易。
前凱恩股份員工、仇子明的主要線人之一李子華告訴《財經》記者,凱恩股份的前身遂昌造紙廠改制之時,廠里領導曾要求每個員工每月拿出600元成立“基金”,日后這筆錢將折算成公司的股份。但凱恩上市以后,“基金”成了廠里向職工的借款,并末折算股份。
李子華作為職工代表與凱恩談判并反映有關問題,卻遭開除,之后他不斷地上訪與訴訟,官司打到了浙江省高級法院,經協商獲得5萬元補償。此后300多名情況類似的退休工人,皆獲得1.4萬元至5萬元的補償。
2010年4月,仇子明根據網上消息找到李子華了解相關情況,并在上述報道中提及。李子華稱,絕對與仇子明之間沒有利益關系,自己也不是凱恩關聯交易等問題的舉報人。
不過,通緝令中列舉仇子明的兩點詆毀行為、一是利用網絡散布虛假信息,二是公開散發傳單。通緝令所指時間從2008年起,這一過程中他任職過兩家新聞機構,且通緝令并非直接指向上述兩篇新聞報道,而是官方所述的“職務外方式”介入公司經濟糾紛。這又牽涉另一關鍵人物、杭州紫晶置業公司財務總監翁安余。
據翁安余家屬介紹,7月27日晚,他們接到遂昌縣警方電話稱,翁安余已經被刑事拘留,涉嫌罪名亦為“損害商業信譽罪”。29日,翁安余被取保候審。
《財經》記者調查獲知,翁安余并非事件局外人,其所在公司紫晶置業的控制人周京長、周雪長兄弟,即與凱恩股份董事長王白浪存在經濟糾紛,周、王兩家族同為遂昌人,曾是合作伙伴關系,后團一宗土地的歸屬而反目成仇。翁安余由此成為紫晶置業面向媒體的報料人,其中包括仇子明。
仇子明是否接受翁安余方面的利益輸送,以及是否做了新聞報道職務之外的事情,目前未獲當事人證實。但經濟糾紛的另一端凱恩方面,則向記者及所在機構展開了公關行動。
交鋒
仇子明的報道在《經濟觀察報》發表后,凱恩股份的控股股東凱恩集團有限公司(下稱凱恩集團)于6月5日在證監會指定媒體上刊發了“澄清公告”,稱公司末收到浙江證監局對公司進行調查的通知,凱恩集團改制是依法在當地政府部門主導下完成的,凱恩集團和王白浪并末侵占上市公司利益。
上述“公告”同時強調“本公司將保留對制造和散布公司不實傳聞的機構和個人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利。就近期有人利用網絡媒體對本公司和凱恩集團有限公司進行惡意誹謗、誣陷的違法犯罪行為,凱恩集團有限公司已向當地公安機關報案,遂昌縣公安局已于2010年5月20日正式立案偵查。”
在正面交鋒之外,凱恩集團私下也試圖“公關”《經濟觀察報》。
經濟觀察報社提供的一份《關于仇子明報道凱恩股份的情況說明》(下稱《情況說明》)稱,仇子明第二篇報道后,“王白浪多次打電話給記者,要求見面,被記者拒絕。爾后又電話聯系仇子明的直接領導,提出溝通要求,也被拒絕。之后,王白浪通過媒體中間人暗示可否通過私下交易,不再后續報道。”
此后,凱恩集團有關方面曾委托中間人以投放廣告為名要求平息對他們的報道,《經濟觀察報》拒絕了王白浪所托中間人的撮合,要求王白浪親自到北京報社溝通此事,最終未果。
7月間,仇子明再度發表文章指稱凱恩股份巨額關聯交易。《情況說明》稱,“其間,凱恩又通過其他媒體傳話,要給予記者仇子明一筆‘封口費’,被仇子明拒絕”。
“和解”末成,直接由當地公安權力介入的手段卻獲成功。7月28日,王白浪在遂昌縣凱恩酒店門口接受媒體采訪稱,報案并非針對仇子明以及《經濟觀察報》的報道,因為公司在報道前就已經報案,“公安部門通緝仇子明很可能是因為掌握了仇子明涉案的確鑿證據。”
7月28日中午,《經濟觀察報》發布《嚴正聲明》稱,“在報道過程中,相關當事人和記者多次受到利誘、威脅。對于有人試圖借助公權力壓制輿論監督,威脅新聞工作者人身安全,我們表示強烈譴責。”
當日該報相繼向國家新聞出版總署、中國記協等機構申訴,并呼吁后者采取行動,維護新聞工作者的正當采訪和報道權,保護新聞工作者的人身安全。
就此,中華全國新聞工作者協會新聞維權處一位賈姓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其已準備材料將上報中宣部和新聞出版總署。新聞出版總署新聞報刊司有關負責人亦表示,總署支持新聞從業人員正常、合法地行使輿論監督的權利,如果記者遇到了打擊報復行為,總署將嚴厲譴責。
辯罪
仇子明、翁安余所涉之罪“損害商業信譽、商品聲譽罪”,援引自現行《刑法》第221條之規定,即“捏造并散布虛偽事實,損害他人的商業信譽、商品聲譽,給他人造成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可認定此罪,凡觸犯者“可處兩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
新聞記者獲此罪已有先例。2007年8月12日,“紙包子”假新聞事件的始作俑者訾北佳即獲此罪,在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被一審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罰款1000元。
北京青年政治學院副教授周澤告訴《財經》記者,損害商業信譽罪屬故意犯罪,系指捏造并散布虛偽事實、損害他人商業信譽、給他人的權益造成重大損失的行為。除非查明報道不實、報社存在過錯且給企業造成損失,損害商業信譽罪難以認定。
此外,周澤還對遂昌縣公安局簽發通緝令的程序提出質疑。他認為,根據相關法律規定,通緝是公安機關針對應當逮捕而在逃的犯罪嫌疑人所采取的、在一定范圍內通令將其緝拿歸案的措施。遂昌縣公安局未對記者本人及報社發稿編輯及審稿負責人充分調查,貿然對記者實施網上通緝,涉嫌濫用職權。
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副院長喻國明認為,知情權屬于公共領域的范疇,不具有國家強制力,在一些復雜的報道上應允許有一些疏漏。應通過立法或司法實踐平衡企業權益和公眾知情權。
遂昌縣公安局角色的錯位,顯然已無疑問。在輿論壓力之下浙江、麗水、遂昌三級公安機關于28日連夜召開會議,次日宣布撤銷針對仇子明的刑事拘留決定,并要遂昌縣公司局向其本人賠禮道歉。麗水市公安局還表示,將追究遂昌縣公安機關相關人員責任。
事件持續不足48小時即告一段落,幾成鬧劇,但其間,資本的張揚傲慢、輿論監督者的權衡利弊與公權力的前倨后恭,足以讓人長思。至于事件本身所涉的上市公司真實內幕,作為監管者的證監會還應給投資者和公眾一個準確的答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