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經濟思想史”向來并非易事,表面看來不過是將過往學者之貢獻一一介紹評述,但怎樣介紹如何評述,卻大有講究。要條分縷析經濟思想史上幽深曲折的思想路徑,不僅需要對各個學者的貢獻了如指掌,而且要對涉及學派之間的爭議明察秋毫,方能提綱挈領以思想史撰述者自己的理路來謀篇布局。塞利格曼是成功的典范。
經濟思想史可被看做更大范圍的綜述。每隔一段時司需要有人去梳理累積性的知識。相對于篳路藍縷的開創性工作而言,思想史的工作因為瑣碎和需要龐大的閱讀量,常常使人卻步。而隨之而來的后果常常是,這門學科被邊緣化。
與馬克布勞格的名著《經濟理論的回顧》不同,塞利格曼更強調大致從1870年到1970年這百年間的經濟學思想流派及個中爭議。布勞格在簡述亞當斯密之前的重農學派后,一直從亞當斯密講到新古典,所涉及的學者卻少于塞利格曼。當然布勞格的另外兩本書《凱恩斯之前的100位經濟學家》和《凱恩斯之后的100位經濟學家》已經彌補了這些遺憾,布勞格作為經濟思想史研究旗幟性人物的地位也不容置疑。然而塞利格曼的書的確提供了新的選擇。
從1776年斯密發表《國富論》之后的100年,經濟學日臻形式化。但從方法論的角度來看,這種形式化不一定站得住腳,尤其是在深受黑格爾辯證法傳統影響下的德國更是如此。所以德國歷史學派首先對此發難。
德國歷史學派的經濟學家發現,古典經濟學被其膚淺的追隨者日益簡化成了美于租金、利潤和工資的抽象而精致的理論,與真實世界日益脫節。而這一理論中關于人性的基本假設,與德國歷史學派經濟學家們觀察的現實情況格格不入。羅雪爾、施穆勒、桑內特、韋伯等歷史主義者們的抗議,在塞利格曼的筆下緩緩展開。盡管我并不認為德國歷史學派的抗議對古典經濟學構成嚴肅的挑戰,但我依然被塞利格曼的論述打動。
有意思的是,幾乎所有經濟思想史學者都對馬克思給予了高度評價,布勞格作為馬克思主義者和曾經的共產黨員受馬克思影響并不稀奇,而塞利格曼則高度贊揚馬克思從社會主義視角對傳統經濟學的反擊。
塞利格曼尤其指出,隨著主流經濟學介入對壟斷行為的闡釋,以及受失業問題的困擾等,主流經濟學對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蔑視正在逐步消失。也有越來越多的學者承認,馬克思從整體的高度看待經濟系統的做法,對于解決當前的現實,口]題是有意義的——德國人再一次以另外一種反對者的身份站在了主流經濟學的斜對面。
塞利格曼這樣的學者是不會忽視奧地利學派從兩個方面對古典經濟學的捍衛,一方面是在形式化道路上繼續前進,另一方面是從邏輯上論證社會主義的不可能性。但塞利格曼認為米塞斯這樣的學者有點過猶不及,整全而嚴密的邏輯體系使得米塞斯看起來說教多過說理,這反而影響了其思想的進一步傳播。
塞利格曼比較公正地回顧了形式化的歷程,邊際學派對經濟學形式化的貢獻卓著,經由瓦爾拉斯和帕累托等的均衡研究,到希克斯和薩繆爾森集為大成,其后隨著博弈論和線性規劃手段的運用,形式主義經濟學達到了一個頂點。
然而經濟學研究始終面陌著內部緊張關系。在面向真實世界的經濟政策與理論上約束條件下求最大化的解釋之司,塞利格曼的情感天平并不公允。相對而言,他更同情馬克思主義的遭遇,也認為脫離現實的形式化道路對于經濟學而言可能是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這當然會使塞利格曼自己陷入“非主流”的危險,但任何一位經濟思想史學者,總會在這個問題上對主流經濟學的敵對方抱有或多或少的感情。
這樣一來,塞利格曼自身的位置就自然而然進入了演化的立場。這可能是出于某種程度的妥協,一來不得不承認主流經濟學的形式化傾向,二來也對真實世界,尤其是歷史主義者強調的歷史因素的影響抱有深刻的同情。折中方案必然會顧及兩種不同的看法。而以凡勃倫為代表的老制度學派中的演化思想正好為折中方案提供了出路。
如果塞利格曼對馬克思只是有些故意,那對凡勃倫則是推崇備至了。他試圖表明經濟學中的演化思路,不僅能解釋歷史文化和社會因素對制度的影響與經濟因素對制度的影響交織在一起,并且還想用演化思路來統合經濟學的形式化和真實世界的經濟解釋,即認為兩種解釋路徑也是相互影響、長期演化的。
塞利格曼并沒有徹底完成這一偉大的任務,但其經濟思想史的研究所展露的雄心,確實是值得稱道的。
《現代經濟學主要流派》(美)本·塞利格曼著,賈擁民譯,華夏出版社2010年4月
作者為上海金融與法律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