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前首相托尼·布萊爾的名字,很多情況下是與國際沖突和政治事件交織在一起的。2003年他與美國前總統布什發動的伊拉克戰爭,直到今天仍震動著世界格局;他在解決北愛爾蘭沖突中所起的作用受人贊譽,但作為中東四方任命的特使,在推進巴以和談上的無所作為,又讓他備受詬病。
事實上,十多年前,作為英國工黨新星而崛起的布萊爾,卻是以“第三條道路”作為自身最重要的政治標簽的。
“第三條道路”,通常被認為是自由市場資本主義與社會民主主義的一種折衷,在經濟上摒棄傳統左派理念,強調市場與私營企業的作用,但也不完全接受自由放任主義,在公共政策上則試圖通過增強經濟效率的改革措施,維護歐美既存的福利國家制度。在英國,其理論代表為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前院長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而在政壇上少年得志、平步青云的布萊爾,在思想上是吉登斯的門徒。
布萊爾的過人之處,在于將吉登斯的深奧理論轉化為現實的政治資本。他以“第三條道路”與“新工黨”為旗幟,修改工黨綱領,引領原本顯得老邁不堪、在撒切爾時代臣服于保守黨的工黨走出陰影,于1997年獲得有史以來空前的選舉大勝。
在那個時代,“第三條道路”是歐美政壇的主流思潮之一。布萊爾與美國前總統克林頓、德國前總理施羅德一道,引領了歐美中左翼政黨的復興。而且,布萊爾不僅改變了他的政黨,作為20世紀英國最年輕的首相,他也引導英國徹底走出與帝國歷史的告別期,為英國塑造了一個富于活力和創造精神的新面孔。
顯然,布萊爾的繼任者布朗沒有他那么幸運,一場席卷壘球的金融危機影響了后者的政績,也宣告了工黨的再次下野與保守黨的重新崛起。而在全世界范圍內,金融危機所引發的經濟思潮與經濟政策向“左”還是向“右”的爭論,再度響起。近日,布萊爾在上海接受了《財經》記者的專訪,回顧當年的“第三條道路”,并思考政府與市場的關系、監管與創新的權衡、勞工與資本的平衡,以及世界經濟的未來。
《財經》:在金融危機之后你覺得第三條道路理論是否到了回歸的時候,
布萊爾:是的?!暗谌龡l道路”的意思是,政府與充滿活力、生機勃勃的私人部門合作,一同為企業界與民眾提供強大的支持?!暗谌龡l道路”意味著政府和私人部門各司其職,并在相互之間構建合理的關系。
《財經》:在金融危機的背景下,政府與市場關系的最佳模式是什么?
布萊爾:我認為一些事是惟有政府可做、市場做不來的。只有政府才能采取足夠規模的經濟干預措施,使經濟恢復穩定。在全融危機的情況下,政府必須介入經濟。在西方所有國家,援救銀行行動、經濟刺激計劃等,都必須由政府實施。只有政府才能為合理監管經濟提供正確的框架,只有政府才能提供諸如教育這樣的公共服務。
但是,發展工商業并不是政府的特長,我們需要企業和企業家保持它們強勁、旺盛的活力與發展勢頭。雖然政府有必要采取措施恢復經濟穩定,但不論是在中國還是西方,經濟發展的未來都取決于企業家的勤奮與創造力。因此,政府的經濟政策最好不要壓抑經濟中的激勵機制,不要影響企業的發展動力。
《財經》:你認為政府是否應對經濟進行宏觀調控?如果是,什么樣的調控方式是合宜的?
布萊爾:最好的方式是使財政與貨幣政策彼此協調配合,同時建立一種能及時察覺系統性金融風險的監管框架,所以我們需要一種不僅在國內層面、而且在國際層面上也協調統一的金融監管體系。
《財經》:金融危機之前新自由主義曾是主導性的經濟理論你是否認為金融危機暴露了這一理論的一些不足?
布萊爾:因為我是“第三條道路”的信奉者,所以我一直認為,政府和市場應當實現一定程度的平衡。但我不認為金融危機意味著我們需要逆轉經濟開放的進程,或阻止私人部門提出新的構想和創見。
雖然發生了金融危機,但經濟自由和企業創新依然非常重要。在我看來,此次金融危機的主要教訓是,我們需要理解我們創造出來的那些新的金融工具,我們需要跟蹤考察它們的發展狀況,對其施加約束和監管。但金融工具本身不應成為被指責的對象。換句話說,信用違約掉期等金融衍生工具確實對催生金融危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它們本身并沒有錯,問題的關鍵是,我們需要理解它們的運行機理,并加以監管。
《財經》:那么我們應該如何改革金融體系,既避免另一場危機的爆發,又避免市場機制遭到扭曲?
布萊爾:這確實是一個重大的挑戰。我的觀點是,全球的金融監管改革必須協調前進。每當有人問我,“為什么會發生金融危機?”我會反問:“為什么人們沒有預見金融危機的風險?”如果能事先發現風險的跡象,就可以加以防范。因此,我們需要的是一種全球合作的監管機制,以利于各國及時得到并分析各種信息,發現風險,尋找解決方法。
但我們不應試圖以嚴格的監管來消除一切爆發危機的可能,因為每次危機都必然和上一次截然不同。我們只是需要及時發現問題,不應破壞金融市場的自由與創新。
《財經》:在金融危機壓力下,中國經濟應該進行怎樣的調整?
布萊爾:我認為中國應該繼續經濟開放進程,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因為中國已經是壘球經濟增長最強勁的國家,中國發生的一切都與全世界密切相關。正是過去30多年的開放創造了今天的中國,這一進程必須繼續,同時也應得到謹慎的管理,循序漸進而不是突變,這正是中國政府目前的做法。
《財經》:今年以來中國發生了一系列的停工事件。這是否讓你對中國以廉價勞動力為基礎的經濟增長模式的可持續性感到擔憂?
布萊爾:中國目前面臨的,問題是世界各國在經濟發展過程中都曾遇到過的問題。長期而言,人們都希望自身在價值鏈上的位置不斷上升,這是普遍的趨勢,現在也發生在了中國,我不覺得有多么奇怪。同樣,中國需要謹慎地處理這一問題,并確保在勞動者、管理層和企業利潤之可達成合理的平衡。畢竟,中國經濟保持強勁增長勢頭,符合全世界所有人的利益。
《財經》:你曾是英國工黨領袖,在處理英國的勞資關系方面也頗有經驗英國這方面的歷史能為中國提供什么經驗教訓?
布萊爾:我們在英國學到的經驗教訓是:要保持一種平衡,讓勞工階層感覺自己享受了公正的待遇,得到了合理的收入,這在英國是通過最低工資、工人參加工會等機制保障的。
但另一方面,歸根到底,企業的管理層與勞工有著共同利益,即保障企業經營的成功。雙方的關系并不是你死我活的。因此對于罷工,政府也應審慎對待,盡量不使其破壞正常的企業。當然,這樣的平衡并不是很容易達成的,你看今天的英國,依然不時會發生罷工。
《財經》:你不斷提到“平衡”這個詞,如何實現平衡?它主要取決于經濟系統本身,還是取決于政府的引導?
布萊爾:取決于雙方面,既需要管理層采取正確的做法,也需要政府建立公平的調整勞資關系的框架。在一國經濟增長的過程中,勞工總是會變得更加積極、強勢,爭取更多的權益,也試圖在企業利潤中分享更大的份額,這是非常自然的。但如果過多罷工對企業構成了過度破壞,經濟的發展就會受到影響。所以我們既需要政府建立有效的框架,也需要管理層與勞工保持對話。管理層必須理解,員工愉快是一個企業成功的關鍵。工人也必須理解,如果企業倒閉,那么所有人都會受損。
《財經》:我們總是能看到觀念的種左右波動,新自由主義一度是主導性的經濟理念,金融危機之后,凱恩斯主義風行一時,而現在我們又看到了潮流的某種復歸。你如何看待經濟思潮的這種搖擺?
布萊爾:至少在西方,公眾非常明白,政府在危機期可干預經濟、試圖讓經濟恢復穩定,并不意味著政府就要一手掌控經濟。事實上,我認為20世紀的政治觀已經過時了?!吧鐣髁x”與“資本主義”截然分開、相互沖突、相互競爭的政治觀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今天的政治要解決的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問題,而是開放還是封閉的問題。是保持經濟向全世界開放,還是選擇與世隔絕?是把全球化視為機會,還是視為威脅?是歡迎來自國外的知識資本,還是將其拒之門外?是支持自由貿易,還是鼓吹保護主義?我認為這些才是目前經濟討論的主導性議題。
一些西方政治家對這場金融危機進行了錯誤的解讀,他們認為,公眾希望政府重新主導經濟。坦率地說,我認為這個看法是不對的。有趣的是,考察近期歐洲各國幾次選舉的結果,你就會發現,他們所說的這場“大左轉”并沒有發生。這是因為,今天的人們依然希望政府以合理、負責任的方式削減赤字,而且他們明白,歸根到底,經濟并不適合由政府來主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