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賽亞·伯林相信觀念起著非凡的作用,它不僅僅是知識分子頭腦里的產物,而且還是制度的創造者,治國的指南,政策的制定者,是文化的靈感和歷史的引擎。
刺猬與狐貍,這個曾被他用作文章標題的短語或許是伯林關于世界和人性的觀念中最著名的一個短語。它源于古希臘詩人阿爾基洛科斯(Archilochus)的詩歌片段:“狐貍多機巧、刺猬僅一招。”伯林拿這句格言來形容歷史上的重要人物時,并沒有厚此薄彼的意思。每個人都兼有這兩種動物的特質,盡管所占比例和相互影響的程度不同。
然而,他確然也有自己的一個大觀念——他個人刺猬的一面——那就是對大觀念的戒備心,尤其是當這些觀念為政治領導人所利用的時候。
與多元論相對的是一元論。一元論主張像我們是誰,我們該怎么辦,我們該如何統治和被統治這類問題都有惟一正確的答案。一旦掌權者聲稱對真善美擁有絕對的解釋權,邪惡便會產生。一元論是歷史上引發巨大災難的各種主義共同的理論基礎,包括20世紀的兩種極權主義。一個與希特勒的名字相連,另一個則與斯大林有關。在伯林論述蘇聯政治和文化的文章,包括1953年這位獨裁者死后寫的文章里,斯大林總是赫然浮現在背景中,有時則出現在前臺。
盡管伯林本人的思想貫穿幾個世紀,關照整個人類,但他終其一生從未間斷過思考、閱讀、聆聽、談論、寫作與俄國有關的問題,不僅把它當做一個偉大文化的發祥地,也把它看做是一元論恐怖實驗的試驗場。
在思索這場實驗最終將向何處去時,伯林反對歷史必然性的觀點,因為在他看來這本身便是一種一元論。相反,他堅信所謂多元的可能性。其中一種可能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俄國將會打破自身的歷史羈絆。
他是在1945年,即在他與詩人阿赫瑪托娃初次會面后不久表達這一主張的,并將其記錄在《訪問列寧格勒》和《與阿赫瑪托娃和帕斯捷爾納克的談話》這兩篇文章里。他從列寧格勒返回莫斯科的英國大使館,當時他正在大使館工作,并給倫敦的外交部寫了一篇生動的報道。在這篇報道里他表達了一種期待,期待偉大而又充滿活力的俄羅斯文化將經受住甚至最終戰勝那些由“極為可恨的專制制度”所帶來的一切“錯誤、荒謬、罪惡乃至災難”;換句話說,俄國二元論中至善的一面終將戰勝邪惡的一面。
1968年夏天,也就是蘇聯的坦克開進捷克斯洛伐克鎮壓“布拉格之春”后不久,我采訪了伯林。他說起話來語速飛快、語言華麗、淵博而又不失明晰。他談到這次入侵恰恰證明了一個如此依賴強權的政權是多么虛弱,這恰恰暴露出蘇聯體制及其意識形態的“衰弱”。
然而他仍然預期這種體制還將延續很長一段時間,即便在1989年這個奇跡發生之年——高墻轟然倒塌——其他人看到了歷史的終結,而伯林卻不打算宣布有任何東西要終結。在《不死的俄國知識分子》一文中,他為那些為蔓延于蘇聯各個加盟共和國的和平革命做出貢獻的俄國人歡呼。他寫道:他們是“一個偉大的民族,他們擁有無窮的創造力,一旦獲得自由,說不準他們會給世界帶來什么樣的驚喜呢?”。
但是即使在他處于對中歐正在發生的事情“既驚訝又振奮又幸福”的時候,他想起了披拿巴夫人作為一代皇帝、三位國王和一位王后之母(即拿破侖及其兄弟、妹妹的母親)接受朝賀時說的一句話:“Oui,pourvu que ca dure(要是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文章的篇末再次重申了這種警示,它是這樣結尾的:“出現一種新的野蠻狀態并非沒有可能,但目前我還看不到有任何跡象。邪惡終將被戰勝,奴役正在走向滅亡,人類有理由為這一切而感到自豪。”
他相信歷史,包括觀念的歷史,始終是在“不斷進步”的。當歷史看起來正朝著進步的方向前進時,我們可以承認甚至頌揚這種進步,但切莫過分的熱情或絕對的肯定。
《蘇聯的心靈》(英)以賽亞·伯林著潘永強、劉北成譯譯林出版社2010年7月本文選自該書導言略有刪改題目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