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柏楊先生800多萬字皇皇巨著中,歷史類占據了很大篇幅,《中國歷史年表》、《中國帝王皇后親王公主世系錄》、《中國人史綱》、《柏楊日》……這些講述他的祖國數千年漫長歲月的文字,與他著名的雜文“丑陋的中國人三部曲”一樣,個性調侃、嬉笑怒罵,處處可見獨特的歷史觀,也處處透出對中國、中國人的恨與愛。
無論是官方工程,還是文人自發,修撰史書的傳統在中國都綿長悠久,正史、別史、雜史、野史、稗史……卷帙浩繁,汗牛充棟。清代的國之重典《四庫全書》在為四部的書籍選擇封面顏色時,把熱烈鮮艷的紅色給了史部。乾隆帝作詩解釋:“經誠元矣標以青,史則亨哉赤之類,子肖秋收白也宜,集乃冬藏黑其位。”史書對應火熱的夏季,正體現出史學旺盛蓬勃、歷久彌新的生命力。于是,柏楊先生在“九年零二十六天艱難而漫長的歲月里”(獄中),把熱情和生命投入到整理中國歷史文獻中,撰寫出《中國人史綱》等三部史學著作。
柏楊先生撰史,有其鮮明的立場——“不同于‘奉旨修史’的官員立場,也不同于以王朝為主,以帝王將相為主,以統治階層自居的立場”,而是“中國人的立場”。以《中國人史綱》為例,書名就突出了“人”字,明示這是一部所有中國人的歷史,而不是政治史、統治史。全書的章節以世紀而不是以朝代劃分,王朝號、國號、年號全部置于次要地位。帝王將相紛亂過隙,朝代更迭此興彼亡,而“中國固屹立如故”。
初讀柏楊先生的史書,需要習慣體現其歷史觀的各種細節,例如對歷代帝王的稱呼,他一律直稱其名。對于我們,姬軒轅、伊祁放勛、姚重華、姬宮涅、姜小白這些名字,遠不如黃帝、堯、舜、周幽王、齊桓公的稱謂那么熟悉;而知道唐玄宗、萬歷、雍正的人,可能不一定記得清他們本叫做李隆基、朱翊鈞、愛新覺羅·胤稹。而在柏楊先生筆下,我們看到的就是這些陌生的名字,在這種初讀的陌生感中,也許更能深刻地體會柏楊先生視一切帝王為平等人,反對成王敗寇的史觀。
細讀柏楊先生的史書,有如同小說、戲劇般的現場感,使閱讀數千年浩博繁瑣的史實變得輕松愉悅。據柏楊先生的夫人張香華女士介紹,晚年的柏楊先生對年輕人的閱讀十分關心,對當下許多年輕人很難靜下心來看書,以致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了解不深的狀況憂心焦急,甚至決定以年輕人喜歡的動畫形式出版自己的作品。其實,柏楊先生以《中國人史綱》為代表的諸多史著,已經使史書的面貌為之一新,更易為年輕人接受。在根據柏楊先生出獄后對《資治通鑒》的譯述提煉而成的《柏楊日》中,一代史學巨擘司馬光筆下千余年的紛繁史實,轉換為一篇篇或長或短、互相串聯又各自獨立的精悍論述,最大限度地展示了柏楊先生機智犀利、生冷不忌的文風,讀起來自然快意淋漓,而無隔膜之感。
近幾年,因于非紙質媒體的推動,民間讀史熱興起,諸多口才與學識俱佳的學者充當大眾講師,說歷史人物講歷史事件;更多“草根史家”亦以網絡為陣地,用顛覆傳統的筆調文字敘寫歷史。于是圖書銷售排行榜的前列總是掛著他們的作品,歷史也往往被改稱為“那些事兒”甚或“玩意兒”。由傳統學術史籍到通俗化歷史讀物,固然對大眾接受傳統文化有益,但若矯枉過正,便過猶不及。而柏楊先生早在三十多年前撰成的史學著作就已然掌握了十分合適的度——沒有死氣,也毫無輕薄。他高超的講故事的能力背后,是對史料的深刻理解,更是對中國文化的深入思考。通過他的敘述,我們能體會到柏楊先生提出的中國“醬缸文化”的本意、體悟到他為中國國民性格所定下的“丑陋”二字的出處,從而看見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