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民曾說過:退下來,不去演出了,看別人演出,似乎更冷靜、客觀了一點兒,總希望舞臺上的演出更為精彩,所以有了《舞臺下的評說》這本書。他的觀劇感想包括4個部分。“看宏觀”是對經濟形勢與政策的一些評論與分析;“看事件”則是對發生在我們周圍事件的感悟;“看歷史”是對過去的思考,想以史為鑒,找到今天的正確之路;而“看書”則為記錄他的思想發展歷程,順便也為讀者推薦一些值得一讀的好書。
我一向敬佩胡適先生。這不僅是由于胡適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主將,由于他對中國文化進步做出了獨特的貢獻,而且還由于他的獨立人格和他對政府的態度。
胡適是受美國教育的自由主義者,從本質上是與國民黨的專制對抗的。但他絕不是革命者,企圖用暴力推翻這個政權。他不反體制,不反政府,但也不是現存體制和政府的幫手,甚至幫兇,當“抬轎派”。他對蔣氏政權的種種專制行為持強烈的批評態度,希望政府以和平、漸進的方式推進民主化。足以體現他這種立場的是他沒有組建,甚至參與任何以反政府為目的的政黨、組織,也沒有在政府中當官(僅當過4年駐美大使也是出于抗日的目的,至于當北大校長,當年并沒有“副部級”的級別,不算什么官),始終保持了知識分子獨立的身份和獨立人格。今天,經濟學家受到民眾批評,根本原因還不在于他們水平低,而在于缺乏胡適的這種態度。
胡適這種態度的基本立場是不反政府、不反體制。黑格爾的一句名言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這句話的意思,不是說存在的都是好的,而是指,無論它好與否,它的存在有必然性。用暴力手段推翻這種合理的存在必將引起社會動亂。無論動機有多善良,社會都要付出慘痛的代價。而且,革命之后,由于社會基礎沒有變,代替舊政權的新政權,并不一定比舊政權好,也許由新貴代替舊貴,比舊政權更壞。社會進步在于漸進,革命的結果不一定是進步,有時還是退步。不反政府,不反體制有利于社會的穩定。社會只能在穩定中進步。這種進步才會造福于社會和民眾。
中國的改革有其固有的弊病,也產生了種種問題。但這是社會進步過程中無法避免的。對于政府主導的市場經濟我一直心存疑慮,但仔細一想,這也是必然的。從政府完全控制的計劃經濟一下走向完全自由的市場經濟可能嗎?有這個政府主導的階段,逐漸放開政府對經濟的直接控制,才會有以后更自由的經濟。30年的改革經濟證明,漸進式的市場化改革成績是主要的。中國是一個中央集權的大國。中央集權存在了幾千年,肯定有它的合理性,企圖在短期內,從根本上改革,造成整個社會不適應,豈不要天下大亂嗎?大亂之后并不一定是大治,往往是更集權。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欲速則不達”。因此,作為經濟學家,不應該沉醉于那些自由主義的空談中,還應該從中國的現實出發。對政府提出的改革總體方針,我們應該持支持的態度。反對政府的總方針是無利于社會進步的。尤其是不能由于改革中的各種問題,而否認改革的總方向。
當然,支持政府的改革總方針,并不等于以“歌德”為主,對政府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唱贊歌,甘當“抬轎派”。這次經濟困難中,經濟學家受到指責,就是因為他們抬轎抬得太過分了。一味地歌功頌德,預言中國前途一片光明大好,會以10%以上的增長率再持續增長20至30年,結果出了這么大的問題。而且,無視經濟增長中貧富差距擴大,環境污染和資源浪費的問題。
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是批評而不是歌頌。胡適的一生貫穿了對國民黨專制的批評,有時甚至是很強烈的抨擊。經濟學家也不能對政府所做的一切都稱其高明、偉大,而是要“雞蛋里挑骨頭”,進行批評。這種批評也許正確,也許不正確,但如果政府以誠懇的態度去聽,總會得到啟發,有所改進。即使他們批評的不全對,讓他們說出來,又有什么可怕的呢?當年蔣政權在大陸崩潰,不在于胡適等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批評,而在于它沒有聽這些批評,甚至壓制這種批評。文人的話不是皇帝的“金口玉言”,沒有“一言興邦,一言滅邦”的作用。我們的知識分子一向缺乏批評意識。這里有體制和傳統的原因,但重要的一點還是知識分子有把自己的知識當商品賣,總想用知識換名利的想法。“缺鈣”的原因還在于自己的“基因”。胡適20世紀50年代初流落美國,生活相當艱難,但他仍沒有改變過去批評國民黨的態度,沒有想到用自己的知識和地位去換取榮華富貴,這一點非常值得我們學習。何況現在的經濟學家還沒有窮到當年胡適的地步。
這次經濟困難,國內經濟學家,尤其號稱“主流”的經濟學家受到指責,正在于他們缺乏這種知識分子應有的批評精神。面對美國的次貸危機和金融危機,他們堅持中國一枝獨秀的觀點。這就使政府失去了及時調整政策的機會。其實國外經濟學家早就提出了“另點論”,預言了中國在高速增長后會有一個向下的拐點,但被國內的經濟學家斥之為“中國崩潰論”,還給予駁斥。在一片樂觀的氣氛中,經濟危機出現了。抬了轎子固然可以換得名利,但人人都來抬轎,轎子到了懸崖邊上沒人提醒,危險必然發生。做胡適這樣的知識分子,就是不破壞轎子,不把轎子往懸崖下推,也不抬轎子,但隨時提醒轎子可能會遇到的危險。破壞轎子和抬轎子,所做的事完全相反,但結果往往是相同的——使轎子顛覆。
現在的經濟學家中,想把轎子推下懸崖的人不多,但他們所說的話也并非都不可聽。國外的一些經濟學家恐怕屬于這一類,但他們指出的轎子行進中的許多困難,盡管有所夸大,也不完全正確,但仍然值得我們注意。絕大多數主流經濟學家屬于抬轎派。真正的“提醒派”現在則太少了。我提倡經濟學家學胡適,就是希望經濟學家當“提醒派”,而且要尖銳一些。只要不以名利為目的,學習胡適的態度還是沒有什么危險的。向胡適學,關鍵還在于個人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