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就是引誘

于曉威 1970年生。畢業于上海首屆全國作家研究生班。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在《收獲》、《鐘山》等30多種國家和省級文學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多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等轉載，并被選入國家九年義務教育初中語文課本，以及多種版本的《中國年度最佳中(短)篇小說》。著有中短篇小說集《L形轉彎》(入選中國作家協會“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5年卷)，長篇小說《我在你身邊》。有小說被翻譯成日、韓等文字。曾獲中國作家協會第九屆全國“駿馬獎”，團中央首屆全國“鯤鵬文學獎”小說一等獎，連續第一、二、三、四、五屆遼寧文學獎，遼寧省優秀青年作家獎。

“你真的忘記了嗎?”她問。

“我……不知道?！彼f。

事實上室內就他們倆。或者說，整幢樓里就他們倆。今天是星期天。深秋那種微寒而潮濕的霧氣在室外徘徊，濃濃的，亮亮的，任誰也揮抹不去。高大的窗戶邊的遮光布半舒半卷，垂下來的一角剛好搭在石膏維納斯光裸的肩上，宛如她的披肩。室內四處布滿了畫架、調色板、畫夾、松節油、粗細不同的筆、紙、麻布、瓶子、刀……一切非常凌亂，卻有一種內在的亂中的秩序。所有的物體似乎都蒙上了灰塵，讓人感覺不真實，唯有四面的墻，森嚴、冷實，保留頑強的質感。她望著它們，鼻息里覺出一種畫室特有的油彩氣味，沉暗，微醺，無奈，適合懷舊。

也許就是懷舊的氣味吧，她想。

“你忘了嗎?上高中的第一天……”她遲疑著，講了如下的片斷。早晨，她騎自行車快到學校門口時，他從后面飛快地騎上來，莽撞地將自行車拐進校門，差點將她連人帶車別倒。她哎了一聲，兩人的自行車還是撞到了一起，他回過頭，抱歉地沖她笑，她也只好沖他笑。那是升入高中，分到同一個班級時，他們倆的第一次接觸。

當然，這是二十四年前的舊事了。

他遙了搖頭，笑了一下，說:“忘了?！?/p>

她沒怎么感到失望。是的，類似的片斷在高中三年里足有上百個，她怎么能夠隨便提起一個，他就會立刻想起來呢?雖然，這些細節——用一位經典哲學家的話來說，是“有意味的形式”——曾怎樣攪動她青春期少女內心的波瀾。她望了他一眼，感覺剛剛從他臉上消失的那個笑容，倒是依稀仿佛，與自己二十四年來內心的記憶是印證不誤的。

她今天并沒怎么刻意修飾自己，一是因為她還年輕，又從事美術工作，自有一番藝術和浪漫的氣質隱隱閃現;二是因為她明白這次約會是什么，或者說，不是什么。從某種角度說，不是什么的含義要遠遠大于是什么。她不想用刻意的修飾來照應自己復雜的心情，相反，她喜歡用反襯的手法，使外表盡力平和與從容。

她還記得第一次給他打電話約定這次見面時的情景。她把電話打過去，立刻就感覺自己是在冒險。“喂?”他問?！拔?”她幾乎同時這樣問。“你是誰?”他說?！澳悴乱徊隆！彼鋈慌R時這樣應對。雖然落入俗套，但多少可以緩釋她繃緊的心?！拔也虏怀鰜怼！彼f?！澳悴虏怀鰜恚彼猛嫘Φ目谖钦f，“那就把電話撂了吧?！弊屗庀氩坏降氖?，他真的把電話給撂了。她覺得既羞惱又好笑，重新把電話撥過去，說:“你真的聽不出我是誰?”接著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啊，是你呀，對不起，我剛才以為是誰打錯電話了?！彼牫隽怂芍缘母吲d和真誠的道歉。再一次原諒他，她想，畢竟是二十四年來第一次在電話里聽到對方的聲音。

她約他。他長時間沉默，像是為此感到突兀，又像是退縮，不過最終還是答應了她?！霸谀睦镆娒?”他問?！霸谀睦铩彼粫r語塞，印象中的約會好像都是由男方確定地點，“在……我們單位，我的畫室吧?！?/p>

窗外仍舊是灰蒙蒙的，玻璃邊映著幾塊銀杏樹澀黃的葉子，遠處有縹緲狀的街道，仿佛流淌霧氣的河。有一霎間，她覺得窗玻璃是一張灰色的調色板，被人信手涂抹了什么。也仿佛那是一幅取景框，裝幀了一幅什么抽象主義的油畫風格，譬如《街上的神秘與憂郁》。

多少年前，剛剛畢業分配到這座群眾藝術館大樓美術輔導部的時候，她曾憑借想象畫過一幅他的肖像油畫。不知是由于調子問題還是比例關系，她總也畫不好——似乎缺少什么。缺少什么呢?她說不清。到那時，她才慨嘆自己高中三年，竟連一張他的照片都沒有。唯有一張合影，可是照片洗出來的時候，她正拿在手里為著上面的自己顯得憨拙和拘謹而遺憾之際，照片被身旁的同學給搶走了。這是僅有的一次機會，所謂的合影，所謂有他笑容在上面的照片。她的那幅肖像油畫終究沒畫成，她在畫布上重新鋪了一層厚厚的油彩，改畫成一堵斑駁的墻，一張教室窗戶，椅子上斜掛一只寂寞的書包，名字叫《回憶》。

這幅油畫現在就掛在他身后的墻上。

“你記不記得，還有一次，”她說，“我們分到一個班級一周后，有一天課間，我坐在座位里信口哼唱一首歌，是《三月三》。我唱著，忽然覺得不知什么時候，你在一邊情不自禁地吹起了這首歌的口哨。我立刻不好意思了。這叫同學們怎么看哪?我唱歌，你伴奏，好像咱們倆分在一個班級就挺那個、挺默契似的。于是我就停唱了，留下你一個人繼續吹。后來你可能意識到什么了，你不吹了，站起來慢慢走到室外……我那時候太自尊，真是幼稚。”

他認真地聽完了，臉上布滿一種迷茫:“是么?我記不得了?！?/p>

“你記不得了?”

“是啊?！?/p>

“你記不得歌了么?”

“歌?好像記得……‘又是一年三月三，風箏飛滿天，牽著我的思念和夢幻，走回到童年’?！?/p>

“對呵?！彼f。

“事情我記不得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二十四年前么?！?/p>

“二十四年前……”他停頓一下，自己將思路岔開了，“其實，即使我們倆當時挺默契，這也沒什么嘛!”

“可是，那是二十四年前呀?！彼芈暶鳌?/p>

是的，二十四年前。雖然，用眼下藝術界的流行語來說，她是屬于“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可是她的性格里并不具有被評論家賦予的標簽式的、大一統式的所謂反叛和不馴的個性。相反，她是規避的、被動的、渴望傳統的、情愿戴著鐐銬跳舞的，像蝸牛見到陽光就要縮回到它的殼里一樣，面對現實總是回到自己內心世界的人。她覺得，個性與經歷有關、與教養有關、而與年代無關。如果硬要與年代牽扯到一起，她覺得自己倒像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這也就等于說，她相信哪怕再過一百年、一千年，世界上仍會存在某種性格內向的人，不事張揚的人，小心翼翼和避時守舊的人。不是嗎?她的個性就是如此。再說，二十四年前，1986年，她還是一個少年呢，那時的社會，自上而下所提倡的是“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如果沒記錯的話，那一年中國剛剛開始就加入世貿組織進行談判(天，也是二十四年了)，然后，時尚紀要是，剛剛興起瓊瑤小說熱，街上有人穿起牛仔裙，女排奪得五連冠，崔健開始唱《一無所有》，夏時制和婚姻介紹所登臺亮相，由舞臺席卷全國的是《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誰懂愛情?她想，在學校里，同學之間約定俗成的是喜歡誰就偏偏說誰的壞話……

她想就剛才的話題繼續談下去，于是她問:“你不覺得我們倆當時存在的默契成分和因子嗎?我是說，既然提到了默契，譬如……”

“譬如什么?”

“譬如，一個眼神，我們倆當時從不說一句話，只是經?；ハ嗄！?/p>

他坐在那里，她的對面，一直是固定的姿勢，現在，他望著她。

“真的，”她說，“有一次連我的同桌女生都覺察到了，她順著你的目光發現了我，然后又看到我的目光。后來我們三個都把目光挪開了?！?/p>

他靜靜地聽。

“還譬如，放學時我們都不愿率先背起書包離開教室，磨磨蹭蹭，好像許多討厭的作業忽然變得讓人熱愛起來，要么就是，嘴上說等著某某同學一起走，其實與那個同學毫不相干，只是自己想在教室里多待一會兒。如果你的書包撂在桌上，人卻去了，我就知道你一定又在樓下操場上踢足球了。那樣，我只好裝著路過的樣子，背著書包在那里駐足看一會兒。你總是在沖鋒的時候把球踢出界，踢到我身邊來，讓我給你揀球。同學們都罵你臭腳。你的球踢得多狠哪，每次都像要踢到我的身上，把我沖倒……”

他沉默了半天，“還有吧?”他問。

“還有，譬如，有一年元旦晚上，你站在教室臺前唱一首歌，費翔的，‘如果我們倆從來不曾相戀，淚水不會占據我的眼’。你幾乎就是站在那里望著人群中的我唱的。后來輪到我出節目時，我唱了一首《春光美》，‘我們的故事，故事多么美麗，那春天的好時光，留在我們心里’。我相信同學們都被我們感動了。雖然他們并不知道，我們之間存在著什么……”

她的話說到這里戛然而止了。她愣了一下。她說了這么久，是的?；蛘哒f，她思慮了這么久，從高中畢業分手一直到現在?！拔覀冎g存在著什么?”她急于破解的是一個真實的詮釋，就像是漫長的雨季終于破晴，浸淫無數潮濕、背負無數陰暗、等待得蔫頭蔫腦的所有植物仍然會在陽光出現的某一天里綻放它花朵的謎底一樣，這應該是自然的邏輯，也是生活的邏輯。

是的。這么多年來，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豐富，事業的成功，家庭生活的幸福與和諧，她對人生可以說是再無它求了。尤其是事業的成功。幾年內在油畫專業領域連續拿到兩項國內獎、三項國際獎，作品被包括倫敦皇家美術院、紐約美術聯誼會及菲茨羅依博物館等多家機構收藏——這些，已經讓她產生在個人創作領域內幾近峰巔的想法了。雖然，她知道，這種想法是虛妄的。因為起碼在本市，沒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建樹，包括他。

一直以來，她常常會強烈地想起他。在看到影視作品時遇到的某些細節，在自己的創作構思中，有時候竟然在夢中。他的形象以及他們之間的交往像是海洋中大片的浮游微生物一樣，延伸出無數的觸角，糾扯和纏滿了她前行的生命之舟。她冷靜地分析自己，自己不具有偏執特征和自戀傾向，但是有時候所謂的懷念他，倒不如說是懷念由著他所連帶的自己一去不再的青春時代。與此同時，與自己明朗發展的事業相照應，她覺得自己的高中時代是尷尬、喑啞的，是盲區。她不知道在整個高中時代做了什么，是否有意義——哪怕知道它的結果也是毫無意義。是的，這個時代已經有太多少男少女的初戀故事都在以后各自平俗的生活中被永遠地埋葬了，埋葬在心底，這是天經地義。他們不愿回顧和正視，有時候是出自無奈，有時候是自尊，她想弄清的是，在漫長的高中時代，她整個兒是枉自一片多情，還是有誰在其中負情。

哪怕，退一萬步——從最原初的心理分析角度來說，“病蚌成珠”，越是回避什么，越是難忘什么，對他的感情積郁太久才成為一種情結，那會真正對她日后的生活構成危險。今天，她想打開它，敞開它，讓自己在今后真正走向泯然與從容。

此時，他已經從沉默的坐姿中站了起來，在地上來回踱著。他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霧，然后轉過身，歉然地望著她。

“我……對不起，我不知道當初的你，是這個樣子的。”他有些笨拙地說。

她有一刻屏住了呼吸，甚至喪失了意識，靜悄悄地如在夢的隧道中游走一般。雖然她事先對這次見面的談話做了種種揣測，他的回答還是讓她感到吃驚，繼而是深深的失望。她感到自己非常可笑。就像是福樓拜筆下那個“情感被幻想牽著走”的包法利夫人一樣。然而也不同——她只是想弄清自己在高中時代是否與誰存在感情默契——僅此而已。不過，所謂“默契”，同對方說出來還叫默契嗎?那么，不說出來，又怎么知曉那一切是不是默契?

“你怎么了?”看著她愣怔的樣子，他問。

“沒怎么。”她說。她看到了身后，那幅油畫。潛在它背后的形象，為什么總是畫不好，她明白了。

她忽然頓悟，頓悟自己搞不清他是不是在說謊，戴著面具一樣。如果高中三年他與她僅是一場游戲的話，那么現在仍是，他鉗制她于股掌之間。這種想法讓她再一次感到悲哀。不悲哀又怎么的?她同樣無法揣摩與之截然相反的事實。是的，她愛她的丈夫，她想，她從沒有像眼下這樣強烈地熱愛她的丈夫。這樣說，她今天約見他的行為本身就是徒勞、荒謬和無意義的。

她想她應該走了。這么想著，她竟然真的站了起來，喃喃道:“對不起，我說了這么多昏話……打擾你了。真的，對不起，很想和你再聊一聊，可是我待會兒在宣傳部那邊還有一個會議，我們走吧?！?/p>

他站起來，表情復雜地望著她?！拔摇瓫]有做錯什么吧?”他真誠地問。

“沒有。”她報給他一個釋然的笑容。

“可我覺得還是傷害了你?！?/p>

“沒有……”她想再說什么，但是說不出來了。

她已經走到房間門口了，他慢慢地跟在后面。他的表情和目光呈現出他極力在記憶中搜尋什么?！捌鋵崳彼f，“我倒是能記起來一個——”

“什么?”她回頭問，伸手拉住門的把柄。

“對，一個細節，你別動?！彼o住她說，“有一天，當然是二十四年前的一天，我們下課往教室外面走，你和我同時去開門，兩只手碰到了一起，后來你躲開了，你記得嗎?”

她本能地搖了搖頭，不記得。真的不記得。不用刻意去回憶，她的腦海里熟悉上百個細節，沒有這個。

“怎么會不記得?”他說，“跟現在是一樣的，你先握住了把柄，我又握到了你?！彼氖州p輕地握到了她門上的手。

她的眼皮跳了一下，她感到了他手上的溫熱，整個高中三年，他們倆的手從沒有碰過一下，就連老師喊他們倆到黑板上答題時，她接過他用過的粉筆時都臉紅，心突突地跳個不停。

現在，她的臉又一次紅了。她想把手抽出來，他更加攥緊了她?！皠e?！彼f，可是她的另一只手也被攥住了。

她感到他呼吸的不正常。她覺得事情有點糟糕，她害怕了。“松開我——”她疼得叫起來，接下來她的嘴唇也被對方的給貼住了。

她覺得天旋地轉。事實正是如此。她被推搡和扯拽著，室內的物品被碰得東倒西歪。她的眼里支離破碎出現的，是窗外的霧和那幅叫做《回憶》的油畫。

接下來，她和他都不清楚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