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當初要飯,有一次餓暈倒在路邊。幸被一位路過的老嫗救起,并將家里僅有的一塊豆腐和一小撮紅根綠葉的菠菜,澆上半碗剩粥,放在一起煮了,喂給朱元璋吃。小叫花食后,精神大振,問老婆婆剛才吃的是什么,那老嫗苦中求樂,開玩笑說,那叫“珍珠翡翠白玉湯”。 救命填饑的一碗豆腐羹,頓時詩意盎然,高貴無比。
據五代謝綽《宋拾遺錄》載:“豆腐之術,三代前后未聞。此物至漢淮南王亦始傳其術于世。”說的是劉安乃制豆腐的始祖,淮南是豆腐發源地。我的老家霍山距淮南不過百十里之遙,受此惠澤衍延,家鄉的豆腐晶白細嫩,口感上佳,也很好燒,甭說一般家庭主婦,就是十四五歲的娃娃也能做出幾樣風味各異的豆腐菜,或煨、或煮、或煎、或炸、或溜、或鹵……攏絲、雕刻,花樣百出。讓人食欲頓開,大快朵頤。
舉家遷至合肥后,豆腐并不少吃,可就是吃不出原來那股味。每當煎豆腐時,母親總是憤憤不已,喋喋不休叨咕著以前自家打的豆腐好。
制作豆腐,在我老家叫做“打豆腐”。一個“打”字,用得妙趣橫生,與演說家上臺前打腹稿的“打”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先是不動聲色,搜腸刮肚潤色底稿,上臺后,繡口輕吐,佳句天成。而打豆腐呢,是要經歷泡豆、磨豆、篩漿、熬漿、點漿、收漿、壓榨等諸多程序,紛繁復雜,勞心費力,才有“打”好的豆腐。端上桌,在牽開“包單”(過濾瀝水的紗布)的剎那,熱氣氤氳,豆香盈鼻,那一方似鹽、似雪、似玉,滑如凝乳,嫩似奶酪的,是豆腐嗎?儼然比白玉、凝脂更勝十分。有清人張劭詩為證:“漉珠磨雪濕霏霏,煉作瓊漿起素衣。出匣寧愁方璧碎,憂羹常見白云飛。蔬盤慣雜同羊酪,象箸難挑比髓肥。卻笑北平思食乳,霜刀不切粉酥歸。”
如此珍饈美味,在幾十年前的鄉下也是一種奢侈品。平時,只有上親稀客到家時,才會稱上幾斤黃豆到鎮上的豆腐店里兌換幾塊。每家每戶要到每年臘月二十以后,才打年豆腐。
人言世上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由此可見,豆腐雖是好吃,但打豆腐絕不是輕巧活,程序繁瑣,費時耗力,還有一定的技術含量。
提前一天稱上三四十斤黃豆,淘洗幾遍,用溫水泡上一天,等到每一粒豆子都退了皮,變得白白胖胖的,便要磨了。
現在磨豆漿有電動工具,而那時的鄉下只有石磨。一人用大勺子往磨眼里填豆子,兩個人推磨,得用上大半天時間。吱吱呀呀,一圈又一圈,磨碎了豆瓣,也磨碎了花月春風,更磨老了百年人生。我的先祖、祖父、父親以及那些鄉鄰們,就這樣薪火相傳,生命不息,推磨不止。轉動的不僅僅是磨盤,還是可圈可點的人生歷程,更是平凡單調中對幸福美滿生活的孜孜以求。
有個歇后語,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其實,這是一個化學反應過程,是豆漿變成豆腐最重要的步驟。據說,北方人制豆腐是用鹵水點漿的,鹵水是啥玩意?怎么點?沒見過。霍山人使用石膏,石頭似的一塊,研磨成石膏水,再用這石膏水點漿,點過的豆漿就成豆腦了,時下早點攤上有賣的。這火候極難掌握,點嫩了,豆腐結不成塊;點老了,就板結了,更影響產量。我母親是這方面的高手,所以我們家打的年豆腐,總是水水嫩嫩還勁道,口感也特別好。村里別人家打豆腐,總得喊上母親去點漿,這是她最值得炫耀的資本,最風光的時刻。直到今天,對菜市場所售豆腐的優劣,母親依然最有資格評判。
“豆在釜中笑自癡,飽嘗苦水化成汁。懸梁甘灑千滴汗,負石求凝一片脂。潔質須看試刀日,熱心仍憶處囊時。鮮為華宴盤中味,卻是布衣座上詩。” 我的先人和鄉鄰們就這樣以詩意的心態,不但“打”出了豆腐的軟嫩味美,而且推出了豆腐的精神:由磨礪而出,方正清白,熱心慈柔,不媚于世俗,更不趨炎附勢,“平生懶作豪門客,愛在寒家慰轆腸。”一腔平民情懷。
古有張翰,鱸羹莼菜,思之不絕。今有我于家鄉豆腐,魂牽夢繞,癡情不移。不是過于矯情,亦非口腹之欲。只是因為那種美味珍饈里滴落的濃濃鄉情,實在太濃了,濃得化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