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情思

淅淅瀝瀝的小雨飄灑在哈爾濱的夜空，眼前的細雨迷茫了我的視線，思念你的思緒又開始紛紛揚揚。

當我在虎年新春意外聽到你不幸犧牲的消息時，一語未盡淚成行，依稀夢你在天堂。喜慶的氣氛不能阻止我愕然，胸中涌動著一種從末有過的凝重，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心緒，一直在我的心頭繚繞……

可這又怎能讓我承受這樣天地兩隔的永生之殤!

穿越時空的隧道追憶到那13年前的盛夏，我記憶的碎片是那樣清晰明朗，刻骨銘心。那年，我隨全國邊防部隊采訪團去緬甸觀光考察，負責接待的軍方友人特意安排身為女軍人的你，作為我們采訪團的翻譯和導游。

記不清最初的友情始于哪個時刻，只是感覺我們結識的過程過于平常而又了無痕跡。

初到緬甸，當我們第一次與你相識在異國的人海之中，你帶著微笑，自然親切地伸出你那熱情洋溢的手，“認識您很高興，但愿我能陪伴你們在緬甸度過這段美好時光。”你那帶著溫馨、清爽的性格，真的很清純，很陽光，不能不讓人感情的漣漪更加蕩漾。

我不由自主地打量眼前這位異國的同行。你20出頭，細眉薄唇，大大的眼睛格外有神，飄逸的秀發長至肩部，使身著得體軍裝的你渾身上下透著蓬蓬勃勃的青春朝氣。

你末施粉黛，淡雅清秀，生命中那股自然活力，充滿著軍人的自信。隨行的友人在一旁補白道:“這位是剛在云南受到全國邊防部隊表彰的記者。”貌美如花的你臉上立刻露出又驚奇又興奮的神情。而后，你又不無幽默地說道:“那你一定是名記了!回國后，能讓我看到你大作嗎?”你的笑容是那樣的真誠，那樣的動人。我無法拒絕，爽快地告訴你:“當然沒問題。”

斯賓諾莎說的好:“快樂不是美德的報酬，而是美德本身。”初次見面，你就給我留下了精明、干練、灑脫的美好卬象。

“要了解緬甸，得先要看佛塔寺院”。你如實道來:“今天我們先去南坎城寺波吧榮總蠻坎寺院行嗎?”于是，我們滿懷興致地乘車沿著蜿蜒的山路盤旋而上。

游覽途中，你告訴我們，緬甸人對男人通常戲稱為“狗”，把女人稱為“貓”，大人和小孩，有老狗和小狗，老貓和小貓之分。說完，你咯咯笑著，臉色泛出潮紅，眼里露出調皮的光芒:“哪個‘老狗’表演個節目啊?”望著你滿臉真誠的邀請，我們不少人情不自禁地競相拿起車上的話筒，紛紛引吭高歌，一展風采。特別是我們稱之為歌壇“腕”的老宛，開口一唱，言為心聲，那純正的男中音立時在車廂回蕩: “友情，人人都需要友情， 不能孤獨走上人生旅程， 要珍惜友情可貴……”

歌唱得真美，人聽得動情。唱畢，掌聲響起來，傳出很遠很遠……

中巴走了一站又一站，我們的話題換了一串又一串。我知道，你是為了緩解我們的旅途疲勞才動的心思，調侃友人，活躍氣氛，客串主持的。

你別說，良好的文藝天賦與文學素養，使你還真有點主持人的潛質呢!眼前的你讓我們忘掉了一切煩惱和不快。

來到寺院，天熱得人喘不過氣來，樹梢上的枝葉和地上的小草都紋絲不動，軟蔫蔫地耷拉著腦袋。你背著一個紅艷艷的皮包，跑前跑后，有條不紊，細心又周到，活潑又聰明，為我們買編織的太陽帽、送礦泉水，就像一朵嬌艷欲滴的花在我眼前盡情綻放著……

我們邊爬上佛塔，邊觀看寺院，了解風土人情，談緬語，談人生，談天說地，任思緒飛揚。

你告訴我，你很喜歡文學，更喜歡中國的文化和熱愛坦誠、厚道的中國人。我們一起從漢朝以前，中緬之間的“絲綢之路”，談到建國后，中緬雙方的友誼發展。望著眼前你這位天生麗質、靚得自然，美得純樸的異國同行，我忍不住詠道:“我住江之頭，君住江之尾，彼此情無限，共飲一江水。”這首1957年陳毅元帥題為《贈緬甸友人》的詩句。誰知我剛詠完，你竟脫口而出地詠出中國古代大文人韓愈的詩:“此日足可惜，此酒不足嘗。舍酒去相語，共分一日光”。一瞬間，我的心底禁不住流露出一絲竊喜，如煙花般絢麗升騰。于是，有詩、有文，有情、有義，我們的交談就一如手足，一吐衷腸。

我知道，你對我不僅有異國同行的禮儀，更重要的是還有人間的友情和信賴。

你說:競爭和成就的含義是，比別人做得快，比別人做得好。其實，做什么比怎樣做更為關鍵。倘若目標錯了，那么無論你走得多快，攀登得多高，也都毫無價值。舍得才會釋然，放下才會快樂。選擇做正確的事情，才是最為重要的。簡單可以帶來滿足，滿足可以帶來快樂。

你喜歡清清爽爽、坦坦蕩蕩、認認真真地做人和生活!

寺院的林中小路，曲徑通幽，話題也隨著步履延伸，清風在我們行走的路上里滑來蕩去。偶爾你與我的視線碰到一處，就淺淺一笑，竟如此的溫柔、如此的芬芳，真是可愛極了。

我從心里感到，你是個有志向、有修養、有遠見的女孩!

你工作非常到位。上寺院，逛街市，進農家，訪佛殿，每天日程，你安排得緊湊，井然有序，既不浪費時間，又能多看景點，來往的路都不走重樣，可謂用心良苦，可你卻展顏一笑:“這叫不走回頭路。”面對我問你的三個哲學問題:“在這個世界上，什么人最重要?什么事最重要?什么時間最重要?”你卻不假思索就爽利答道:“最重要的人就是眼前需要我幫助的人，最重要的事就是我需要馬上去做的事，最重要的時間就是當下。”

說這話時，你的臉上平靜如水，而我卻分明感覺到，一種被理解的幸福感和對智者的敬重感從心底涌起。主動造就成功，抱怨注定平庸。難怪，你的領導是那樣的信任你、欣賞你、贊美你。

你心地非常善良。在緬甸期間，就連我們顯得十分麻煩的接與送，吃與住，考察與觀光，購物與娛樂，你都做得那樣的細心，安排得那樣得體，服務得那樣周到。為了節省時間，也為了減少疲勞，沒有多遠的路程，善解人意的你也執意讓我們這些“老外”乘車趕路，其熱心周全，其情真意切，常讓人心生感動，贊嘆不已。

避重就輕雖是人之常情，可避輕就重就是美德的使然。我知道，在你美麗的外表下掩藏著一顆純凈可比蓮花的心。

你禮節非常得體。你很注意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從不喧賓奪主，事情安排妥當后，就退到一旁，不露聲色的臉龐，不事張揚的模樣，宛若一朵寧靜盛開的蓮花，悄聲細語地與我們交心。

你時而講緬語，時而說中文，既彬彬有禮，又親如一家。“你辛苦了。”我輕輕地拍了拍你的肩膀，愛憐地說。你貌似感激地笑了笑:“只要你們滿意，我就格外高興。工作、交友，不管在任何國度，任何民族，品德高尚者，我認為是首要標準才對。”以利合者，利盡交疏;心之琴瑟，友誼大樂。底蘊成就你的自信，而自信更讓你從容。談起人生、談起工作、談起中國的文化，你的眼睛格外明亮。

你眼界非常開闊。年紀不大的你，既有軍人的特質，又充滿現代情懷。你說，時代日新月異，人生變化萬端，但有三種習慣必須培養:理性、謙恭、好學。你說讀書，不能改變人生的長度，但可以改變人生的寬度，增加人生的厚度。快樂不是擁有得多，而是計較得少。再快樂的人生也會有磨難，再晴朗的天空也會有風雨。我發現，人在開悟的以后，往往覺得世界很小很小，但人的責任卻很大很大。軍人代表國家形象，更有自己的職業品質。你說，權要為公，會使你心情坦然;權要民主，會使你威望倍增;權要助人，會使你贊譽不斷;權要盡職，會使你前程無限。其實，人與人之間能否默契，并不全是取決于意識形態的認同，常常是取決于人生智慧的相通。你熱衷工作，喜歡時尚，熱愛生活，工作使你充滿挑戰，交友使你格外快樂，生活使你非常充實。

你坦誠地對我說:“浮華，我不喜歡;虛榮，我不需要。我是平常人，要有平常心，去做平常事。” 其實，點滴小事長期堅持，就離成功近在咫尺。一時間，我真從內心佩服和尊敬起這個鉛華洗盡、淡定若拙于一身的異國戰友。

千里難尋的是朋友。在緬甸的生活，我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是那樣的新鮮和美好，因為我有一個聰慧、善良、理性的異國女同行，我的外國新朋友。特別是在你清新脫俗的身上，我發現了你平凡生命的堅韌和博愛，你像火一樣的熱烈，似冰一樣的純潔，正是這一點，你那難以言喻的美才深深打動了我。

離別的前夜，我們聊得很久、很深。大廳里不停地播放著一支憂傷的外國名曲，總像是在催我們離去。我從你那眼神里，隱約感覺到有淡淡的憂傷與眷戀霧靄般彌漫著。

我們不得不在月光下分手了。四周已有一些涼意使晚風更顯溫暖、芬芳。

恰好，寺院的鐘聲響了，還有斷續的圣歌聲，像是我在心中默默地為你祝福!

坦率地說，我們只不過是彼此生命中的一個過客，但卻成了一個足以讓對方記住一生的過客。

幸福就這樣裹著糖汁讓我們瞬間就度過了異國的美好時光。歸國那天，你用那眼圈發紅開始濕潤的眼睛目送著我們上船。你的臉上顯露出一種我從沒見過的近似虔誠而圣潔的神情，像是傳遞人世間最真摯、細膩、美好、崇高的情愫!

我倚在船上的護欄旁，真不敢注視你的眼睛，因為那里面有著太多美好的憧憬和希望。我心中只覺得熱乎乎，忙用剛學會的緬語高喊:“姐夫你媽來了!老馬對面!”(緬語謝謝再見)船開了，我望著你那含淚又微笑，揮手又跟跑的身影，我總覺得心頭有什么被攪起，我發現隨行人員的眼睛也濕潤了。我知道這是友誼的營養，滋潤著我們兩國的軍人，也滋潤著我們的心靈。

亞里士多德曾經將友誼劃分為三種:一種是利益和實用而考慮的友誼;一種是出自快樂的友誼;一種是不帶勢利，而伴隨美德;不帶時世變遷，而常青常綠。我們的友誼屬于后者，雖不常聯系，心中常想起。

知道你晉職了;

知道你立功了;

知道你找到了如意郎君………

不曾相見，卻總是在我心念一轉的瞬間如約出現。每當聽到你的好消息，我們采訪團聚會或說起時，都會為你高興和驕傲。我們一直期待著，你能如愿以償到北方來看雪。

歲月悠悠，白駒過隙。一晃十多年過去了。

我知道，無論是從軍還是做人，你都是太完美了。這是否應了那句老話: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紅顏薄命，才子多舛。生活的哲學真就這么殘酷?天妒英才難道非要在你身上得到卬證?

不!我不相信，你就這么走了。

我知道你犧牲的義舉，可你34歲的短暫人生仍令人遺憾，令人痛惜。你帶著未竟的理想和追求，顯得那樣的突然、匆忙……

這幾天，我的心宛然生疼。往事攜著歲月的風塵呼嘯而至。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面對一杯沒有糖的咖啡，一種情感如潮水涌來。我總在想，在生命的最后幾秒，假如你有意識，你會想什么?是思慮你的如意郎君和幼子，還是擔心你的年邁雙親?是遺憾你沒能來到北國冰城來看雪，還是回想我們那短暫而有意義的相聚時光?我想得心痛，想得惋惜。34歲，你的生命樂章正見高潮，更精彩的旋律還沒奏響。假如那天突發的危機事件沒發生，假如那天你沒替別人去執行勤務，那么，時至今日，你和你的家人，你和你的朋友該是多么的幸福啊!

可是，沒有假如。如水流年，韶華流逝，一切都已經過去!

你過早地離開了我們，我的心房四壁刻滿了對你的思念和牽掛。

你年輕，太年輕了，不該走啊!

簡單、澄凈的一段人生。

艱苦、奮斗的一條道路。

為了事業，你獻出了青春;為了群眾，你獻出了美麗;為了國家，你獻出了一生。

你走了，給人們留下了什么?

即便如流星，也要劃破長空，光芒一耀。

即便是流螢，也要分離騰飛，留下光輝。

即便像飛蛾，也要不計一切，奔向光明。

你做到了!為救護一名普通群眾，你舍生忘我， 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如花般年輕而美麗的生命。你死得其所，死得光榮。我知道，軍人對生命意義的理解，從來都不是以好與壞、對與錯的簡單標準來衡量的。不論在哪個國度，是軍人就要有奉獻、是軍人就要有犧牲!

你是一座山，彰顯著軍人的力量;你是一株花，蘊含著人性的光彩。想到這，我又為你頗感驕傲和自豪!

有人說，世上有兩樣東西最能震撼人的心靈，那就是:崇高的道德和燦爛的星空。

夜，很深了。我知道，當死神合上你的眼睛，歷史便記住了一個煜煜閃亮的名字，我的美麗又聰慧的異國朋友——聶艷麗。

夜很安靜，無法安靜的，就是我思念你的心。帶上我的思念和牽掛同行，好嗎?

在鍵盤上敲打完最后一個字時，我閉上眼睛，本想再回憶一下我們交往的過程，不料一束束盛開的蓮花的畫面擠進腦海，不期而至。那鮮艷的花定格在天幕中，像綻放在長空里艷艷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