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

對面墻上的掛鐘像和他較勁一樣，更加響亮地“滴答——滴答——”地敲著。臥室里漆黑一片。透過鐘面上閃亮的表針和那個亮晶晶的“3”，侯志知道，夜正深。

侯志在厚厚的棉被下翻了第N個身兒，短小瘦弱的軀體佝僂起來，側臥在寬大的雙人床上窄窄的被窩里。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侯志感到渾身如被火烤了一般，一股散發著酸臭的汗味從被窩里冒出來，在冬夜的室內擴散。

一連幾天了，吃過晚飯后，侯志也沒有心思去散步了。他每天必到的那個廣場上，冬日的霧靄并未嚇跑那些激情四溢的中老年人。交誼舞的旋律和嘈雜的鼓樂聲不適合他這幾天的心情。他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讓自己靜下心來，好好梳理一下這段時間的事情，認真地想一想了。以至于看完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后，侯志并未挪窩，而是讓母親領了十歲的兒子去了老人的房間做功課。他堅持盯著電視屏幕，直到最想看的那個節目——“本地新聞”播出。果然就看到了自己欣賞的那個人，正眉飛色舞地給一群男人講解著什么，她亢奮的臉頰那么充滿激情，讓侯志一下子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對他說過的話:“小伙子，你真是我們M縣的驕傲啊，加油干!你也是我們縣的希望和寄托，爭取寫出更好的作品，讓咱們的文化建設也震震周邊的那些市縣。”說到最后一句時，她的神色突然特女性，那種神韻讓三十大幾的侯志著實迷茫了好幾天。后來，侯志經常問自己:“是欣賞她那種居高臨下的語氣嗎?”隨即，他又堅定地搖搖頭。

就這么胡思亂想著洗刷完畢，侯志理也沒理靜靜地候在寫字臺上的微機，就早早地上了床。今天可是破天荒啊，若在往日，他不和微機纏綿到十二點或凌晨一點是不罷休的。躺在那張雙人床上，侯志想著自己的心事兒。屈指算來，自己寫小說還不到三年呢，就寫了厚厚四大部長篇，有百十多萬字吧，不能不說是個奇跡啊。至于有文友說他侯志的書號不是真的，他也完全不在乎了。管它真與假呢，有人愿意給出書，白紙上落上了黑字的小說擺在這兒，討論真假書號有什么用呢，無非是一些人嫉妒他四卷在握的底氣罷了。想到這兒，黑暗中，侯志的臉上露出舒悅的表情，由心底游弋出絲絲甜蜜。若不是那個臭婆娘，若不是那個臭婆娘咬著牙根子說的那些話，還有她說過那些話后沖著他啐的那一口唾液，他侯志仍下不了當一個網絡寫手的決心呢。侯志回想自己到今天所取得的這些成績時，總是把落腳點歸結到老婆的臭罵這個關鍵點上。不是有本書上說“感謝你的敵人”嘛，老婆雖不是侯志的敵人，卻用天天入耳的罵聲成就了他的大志。

長相不濟的侯志陰差陽錯地找了一個還算水靈的媳婦。媳婦的臉盤雖然長得一般，可臉皮子白里透著紅，笑起來瞇起一對小眼睛，那韻致讓侯志見了一下子就成為興奮態。只是媳婦那婀娜飄逸的身段中有著一股味兒，讓侯志既愛又恨。再加上侯志抱著媳婦時，她那頭瀑布似的黑發自上而下地傾瀉，垂到他的臉頰上，那份兒自卑和癢癢的感覺，總是讓侯志耿耿于懷。自從那天她摔門而去，踏上打工路之后，侯志才琢磨出媳婦身上的那股味兒叫什么。

“去散發你的騷味兒去吧，就當我丟了一輛破自行車，你在外面轉上一大圈兒回來，仍會覺得我侯志才是真心疼你的那個人的。”迎著“你這個窩囊廢，一輩子也混不出個線條兒來，我當初是瞎了眼才嫁了你這種侏儒”的尖聲怒罵，侯志過癮地送過去一個男爺們兒憋了很久但卻粗獷的回罵。“有勁你就別回來!”侯志沖著電視上正在播放的當地新聞欄目上那個動人的身影，頭也不回，狠狠地想著。

那次對罵后，家里就清靜了一半兒，侯志也變成了有過媳婦相伴又沒有了媳婦相伴的男人。沒黑沒白，想做啥就做啥地肆意放縱后，如冰的寂寞曾讓侯志想放下臉面去找那個“騷貨”。可是，他強制住了自己，因為在那些不清靜的日子里，某大學中文系專科畢業的他心底總有一個隱隱的夢。這會兒，正是放飛那個夢的最佳時機啊。侯志這樣想著時，就在一個經常光顧的文學網站上開辟了“自留地”，開始編織自己的文學夢。一種自認為是小說的東西在他的“自留地”里瘋長了起來。

對于有一份兒能對付了溫飽的工作，這份工作又如此輕閑的侯志來說，這種得心應手的耕種式的編故事簡直是太容易了，就像爹那輩人面朝黃土背朝天地躬身于田野一樣，只要本分，守堆兒，舍得下力氣，動不了多少腦筋就有收獲的。

每天晚飯后，侯志或帶了兒子或不帶兒子，先到附近的公園里逛上半小時或一個小時，欣賞一下公園里的音樂和氛圍，讓自己的心緒變得較為平和。然后，他才回到家。兒子由奶奶監督著做作業，他便陷進自己無聲的王國里。摩拳擦掌地進入“自留地”后，侯志的手指就不再閑著了。對自己較熟悉的東西，比如戀情啦，打架啦，球賽啦，育兒啦等等諸如此類的內容，他會信手拈來，如行云流水般嗒嗒地敲出來，一晚上流個二千三千的字不是十分困難的。可是，對于自己不熟悉的情景，比如三年自然災害啦，戰爭場面啦，女性體驗啦等等，侯志寫起來就生澀難產得多，就像一個大便干燥的人，在沒有便意的前提下生愣愣地強迫自己去吭哧吭哧地擠那樣，讓他十分難受。可是，有些還不得不擠，因為擠出來的反而是一些重要的人希望看的。為了這個鬧心的事兒，侯志常常去論壇上或聊天室與那些百無聊賴的人們交流。這些人平日閑散寂寞，此刻遇到一個能為人師的機會，豈不快哉?于是，就有給侯志講六十年代的自然災害慘狀的，有講抗日戰爭的壯烈場面的，有的則像一個初為人母的少婦那樣喋喋不休地給他講女性的體驗的……這些話，讓侯志精神振奮，眼界大開。他聽到這些好的內容后，立馬就將它們搬進自己的小說里。“管它呢，我怎樣寫別人就得怎樣看唄”，他常常得意地這么想。如此這般下來，侯志的小說“自留地”就和隔壁趙老二的蛋糕作坊賽上了。趙老二將一塊塊大蛋糕迅速地蒸發起來，又趁熱急急地出籠去兜售。侯志呢，則將每天信手拈來的小說快速地帖在自己的博客上。侯志給自己的博客起了一個“香飄稻場”的名字，那不斷收獲的稻米，吸引了一大批跟帖的忠實粉絲。“侯哥，你寫得真好，簡直讓我看得著了迷，天天夜里2點爬起來，看看你有沒有更新博客。”如此瘋狂的粉絲們寫下的一段段熱情洋溢的話，讓侯志看后，總覺得自己的個頭兒由一米四長到了一米五，那份滿足的愜意不自覺地從嘴角泄露出來。他常常想，這就是生活!讓人崇拜，讓人羨慕的日子過起來真舒服。可是，寫作并不是每回都順手順心的事，也有很多時候，寫了半截就寫不下去了。每逢遇到這種情況，侯志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怎能不著急呢，小說寫作之初，侯志就把自己正在寫什么寫得如何了的話放了出去。他仿佛看到她聽了這些話后，欣賞他的那種表情——右手攏一下短短的沙萱頭，近似中性的長臉盤上掛著一個適度的微笑，兩顆白白的牙齒在這種適度中露出一角，像是專為某人特意露出來的，讓侯志心顫。這樣想著時，侯志就會對自己笑起來，粗線條的圓臉上，鼻梁隱身后只露著一個小小的鼻子頭兒，鼻子頭兒下的大嘴一咧，兩顆大大的門牙就傻傻地探出了頭。這兩顆大門牙與他短小精悍的身子太不成比例了，這些讓侯志想起來就覺得遺憾，可這也沒辦法呀，爹娘給的身子，沒辦法再變了。想到那個身影，想到那個微笑，侯志心里的感覺就像初戀那會兒剛剛和現在的妻子那時的女友約會完后，回味仍在的余波一樣。

小城才多大，大部分人都知道了本地出了個年輕的作家，正在發奮寫著呢。侯志總結出來了，特別是到每年的第四季度，他侯志就成了小時候盼過年時臘月里蒸的掛扦子的香餑餑，那香餑餑掛了扦子后點上香油和蜜汁，但等一出鍋，一股香甜味就能飄個百八十里的。那種香甜他奶奶的實在誘人!侯志攥緊拳頭，下意識地擂了自己的大腿一拳，在心里重重地說。

平日里常常有人來關切地過問，“小侯，小說寫得如何了?12月前能不能拿出來啊?”侯志這時就會胸有成竹地說:“您放心吧，沒問題，一定過不了11月底，我就把包裝精美的書拿到您的辦公桌上的。”

這幾年，侯志總是挑12月初一個陰天或下雪的日子，換上那套陪媳婦回娘家時穿過的最像樣的“行頭”，提前理了發，再將頭發造個型，弄得像狗兒舔的那樣(他看到平日圍在她身邊的人都這樣)，拿了自己的新書，去覲見他的白雪公主。他端坐在她的辦公桌的對面，身子挺得直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那兩顆白牙的一角。那時，他覺得自己也進到了天天想象的辦公場景里上班。雖說他想聽到的關于他的作品寫得怎樣的指導性的語言她從來沒說過，她說的那些夾帶著濃烈的政治氣味的語句他也不感興趣，可他仍是十二分地陶醉在她那有些快的語速里。他深深地感到，她的話就是一劑杜冷丁，讓他亢奮，催他不敢懈怠，永遠拼，拼。最讓他愜意和難忘的是:每次從她的辦公室出來的那一瞬，灰蒙蒙的天空會顯得溫婉寧靜，正在飄著的雪花或正在醞釀著的濕濕的空氣像不停地舞著的藍色妖姬，簇擁著他。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被這些藍色的妖姬托了起來，身子也高大了不少，天，伸手就可以觸及。

侯志將這個鏡頭牢牢地定格在自己的心里，做成精致的盆景，在高興或失落時悄悄拿出來欣賞，而后，將這種欣賞后的快意變成動力，讓這種動力推動著手指嗒嗒嗒地敲擊著鍵盤，讓網絡上自留地里的小說像鄰居趙老二作坊里放多了發酵粉的蛋糕一樣噌噌地長，驚得跟帖看自己小說的網友們一個勁兒地稱神、稱奇。

從網絡上走下來的小說，變成了紙質的厚厚四大本，侯志自己也十分地得意了起來。宣傳他的報道連篇累牘，當地報紙顯要的位置上登了他的巨幅照片。照片上，他那處于盆地的小鼻子頭兒看上去也神采飛揚了。一時間，侯志目力所及、聽力所及的范圍內都知道了小城的文化建設搞得轟轟烈烈，出了他這樣的奇才。侯志也成了小城里“有頭有臉”的人們嘴里的一塊口香糖，時不時地被咀嚼一下。

侯志生活的小河里憑空就添了一股神力，這股神力在推動著他生活的河水汩汩地不由自主地向前流淌。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像順風騎在自行車上，一點兒也不用費力了，甚至有點兒失控。侯志作品研討會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下促成了。

省市的評論家、學者、作家、新聞媒體的記者等一行人迎著寒冬里颼颼刮著的小風，踏上了小城的土地。侯志一共接來了滿滿兩大車參會人員。鎂光燈下，侯志作品研究會在大紅色的壓膜紙上閃著黢黑的光，讓就座的一應人等一下子鴉雀無聲地深沉了起來。侯志只憑感覺就明白，他心底深藏的那個人就在左右，滿屋子里都游弋著她呼出的氣流的甜味。主持人宣布開會后，光臨會議的主要領導開始拿起了講話稿，神情凝重繼而眉飛色舞地致辭。伴隨著領導起起落落的手勢和高亢的語調，小城的崛起，小城發展的現狀，小城文化建設的巨大成就，侯志的精神和成績，再一次展現在與會者的眼前。整個致辭靈動著一種容易引起人共鳴的激情，就像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在眾人面前擼起自己的袖管，讓人家看她胳膊上的皮膚還是比較白一樣。

該專家們發言了。專家們基本上不談是怎么才會來小城參加這個會的，既使不談原因，每個人的心里也是彼此明白的。專家們把一部分精力放在了表揚小城的這種文化現象上，放在對侯志進行鼓勵上。接下來，專家們就直抒胸臆，把大部分精力用在分析作品上。專家們說:我們既然這么大老遠地來了，不說點兒建設性的意見就覺得良心上過不去，這也是一個做學問的人最起碼的良知。侯志的作品像掛在空中的燈籠，隨意燃燒的是高空的能量，與地面的關系不大。作者要對作品負責，作品要對讀者負責。因此一個作者必須有精品意識，而不是隨意隨心地寫一些讓讀者誤入歧途又浪費時間的東西來嘩眾取寵。作者需融入現實，貼近生活，才能寫出引人共鳴的作品……比如，侯志小說中的某某處那個細節，就不應那么寫，而是應該這么寫……

專家們講到這些時，侯志就坐不住了。他用粗壯的短臂上肉嘟嘟的小手比劃著說自己當初是怎么創意的，怎么才寫成這樣的細節的。侯志說這些時，眼睛是雪亮的。專家們對這種反擊似的雪亮極不適應，敏感的視線只好調向別處。最后，侯志把網友們表揚自己作品的網話也搬了過來，引經據典般地宣讀著。發了一半言的幾個專家的嘴只好分別被定在那兒，會場上幾次都變成了侯志一個人的慷慨陳詞。

輪到一位年輕的鄉友發言了，他說自己本是寫詩的，無權對長篇小說進行評論，但是，鑒于家鄉的文化建設有了這么大的突破，他必須要說些鼓勵性的語言。于是，他引經據典，云遮霧罩地大談特談了一通，最后說，既是“井噴”現象來了，那就讓它噴吧，別人想噴還噴不了呢。最后，這位先生像在舞臺上朗誦詩歌那樣地說道: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 愿我的鄉友侯志先生噴出更多長篇小說來，把我們Q縣的文化高地裝點得五彩繽紛。

也許真的是詩人的語言風格不適合小說作家和評論家的胃口，在座的各位專家們打盹的打盹，打哈欠的打哈欠，表情全都停留在無奈和難耐的層面上。侯志也是看了現場照片后才想到這一點的。

早過了12點。因為鄉友這扭轉乾坤式的發言占用子二十多分鐘時間，省里來的那個一號專家總結性的發言就被活生生地壓縮成幾句了。他說:“我原本想客觀地說說侯志的作品，他的這種精神還是可嘉的。但是四部小說給我的感覺是第一部最好，依次遞減，最后這部最差。我希望作者本人好好分析總結一下原因。我還想負責任地提點兒發展方向上的意見，看來是沒有時間了。會后你自己看我的發言稿吧。”

午餐的接待標準當然是本地一流的，Q縣與文化建設相關的領導魚貫敬酒后，那個令侯志在哪兒都不會聽錯的聲音又高亢了起來。她這次可真讓侯志開了眼界，一個女流之輩的酒量竟如此之大，愣是讓那些省市的專家們找到了一個稱贊的話題。

負責會務的人這時并沒有上桌吃飯，而是張羅了般般樣樣的地方特產，侍弄寶貝般虔誠地把它們放到送專家回去時坐的車上。

接受完省電視臺的采訪，侯志的頭就有些大了，感覺矮小的身子就要被這顆碩大的頭壓向地里頭。看到一雙雙告別的手握在一起時，他也伸出了右手。突然，一只溫軟有力的手把他拎到了一邊。拉他的人正是她。她的目光好嚴厲，聲音低沉而清晰地說:“你接了專家來不送人家回去?”侯志的臉一下子就紅到了耳根子，諾諾著說:“要送的，要送的。”

侯志最后一個爬上車，車門咣的一聲關上了，車玻璃徐徐落下。帶著敬意和滿足，車下的一雙雙手舉了起來，使勁兒地揮著，揮著;車上一只只手舉起來，帶著無奈和釋然，禮節性地輕輕晃動著。

當天晚上，本地新聞就播出了侯志研討會的畫面，播音員極富煽動性的語言把專家們的語言進行了徹頭徹尾的包裝。

只可惜侯志并未看到那天的本地新聞。那天，侯志送完專家回到家己是夜里十二點以后了。躺在床上，侯志的眼前總是晃動著那只白而溫馨的酥手，這只手讓他癲狂燥熱，讓他所有的不眠之夜有了可以慰藉的內容。黑夜里，侯志用意念順著這只手向上看時，才看到了那雙嚴厲的眼。侯志百思不得其解，她為什么會對他如此嚴厲呢，這是在他們認識以來從未發生過的。

過了幾天，侯志又在盯守著電視，等待他最喜歡的電視節目時，就看到了報道M縣文化建設成績的新聞。電視上說，在過去的幾年中，M縣致力于文化建設，涌現出一大批藝術骨干，出版了一批文學書籍，侯志同志的四部長篇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一大批書畫作品參加了全國各類比賽，并獲了獎。這些都是在一個大的背景，大的環境下出現的可喜的成績，都得益于有一個一心撲在全縣文化建設上的有心人。下面請新任主席肖仙同志講話。侯志的眼睛一下子放大了十倍，緊緊地盯著電視屏幕，心咚咚地狂跳著，“太好了，她高升了!”他使勁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感覺到一絲疼痛。侯志的心更加激動了。

今年的第一場大雪終于在人們的渴盼中降臨了。侯志在飛舞的雪花中再次換上了他那身輕易舍不得穿的行頭，輕輕推開了肖仙主席辦公室的門。肖主席正在和一位男士談話，本來掛滿笑意的臉被這突兀的推門驚住了，那笑就倏地僵在了臉上。

“肖，肖主席，我……”

“你先在門外等一會兒，我和廖書記有事情談。”肖仙的話語一改往日的溫婉帶著一股不耐煩，把侯志的熱情逼了回去。

侯志小心地退出來，輕輕帶上門。他想起了眼前的廖書記就是縣里的那位重要領導呢，經常在本地新聞上露面的，莫非她的提升……唉!真后悔自己剛才只顧了急著見她而忘了敲門了。不過，在她提升這件事上，我的貢獻也是全縣有目共睹的。侯志這樣想著時，心里越發迷茫了。

大約有十多分鐘的光景，那個廖書記和肖仙一起走出了她的辦公室。肖仙鎖上門的瞬間，用眼睛的余光掃了一眼侯志，面無表情地扭過頭，和廖書記有說有笑地離去。

雪越下越大了。侯志的心里再也幻化不出藍色妖姬的飄逸。他漫無目的地在雪中走呀，走呀……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他終于回到了家。年邁的母親和幼小的兒子正立在門前的寒風中焦急地等待著他。只聽兒子說:“奶奶，你快看，爸爸都成了一個大雪人了。”

回到屋里，母親瞅著渾身像篩糠般冷得發抖的侯志，將那個小小的蜂窩煤爐子捅旺，火苗烤著侯志的手、胳膊和臉，他的周身暖和了。這時研討會上專家們犀利尖刻的語言再一次回響在他的耳畔，他想象著專家們心里對這次研討會的感受，想象著那些新聞記者為了迎合這次會而不得不搜腸刮肚地篡改專家語言的艱難，想到肖仙站在他的四部小說上慷慨激昂地演講的場面，心里一下子就升起了一股火苗，這股火苗越燒越旺，烤得他每一處都火辣辣地疼。恍惚中，侯志看到媳婦正嬌羞地藏在一個男人的背后，沖著他露出不屑一顧的笑。

凌晨就沒了睡意的侯志，仔細地回憶著剛才的夢:一伙面露猙獰的人，搶了他的小說，一頁頁撕碎后，揚進大火里，嘴里還得意地說著什么。侯志擠進人群，瘋了一樣從火堆上搶回自己的書，抱在懷里。啪嗒，啪嗒，一滴滴淚水滴在侯志被大火熏得黢黑的手上，把他的夢給滴醒了。

醒了的侯志睜開大眼望著天花板，墻上的掛鐘仍在滴滴答答地和他較著勁。夢中的大火還在熊熊地燒著、烤著，烤得他一遍遍翻過來，掉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