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家文湖南古丈人。中共黨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大型文學期刊《芙蓉》原主編。1980年畢業于中國作協文學講習所。歷任縣文化館、宣傳部文學新聞干事,報社記者、編輯,出版社編輯、編輯室主任。湖南省作協第四屆理事,省少數民族文學委員會副主任。著有詩集《湘西短笛》,散文集《沈從文之謎》、《蕎花,那片苦澀的云》,電視劇劇本《野火》(執筆)等。創作和編輯的作品多次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圖書獎以及國家級其他獎。
保靖,是我走向人生的第一站。
——沈從文
人生的最終價值在于覺醒和思考的能力,不僅只在于生存。
——亞里士多德
云貴高原東部,武陵山脈中段,湖湘之西,酉水,保靖碼頭。
背著一個小小的包袱,沈從文出走了,這是一次偉大的告別和轉折。
一九八一年四月十一日,在長沙湖南賓館九樓會議室,七十八歲的沈從文先生對湖南省會文學界的朋友們做了一回演講。
先生很精神,滿頭銀發梳理得很歸順,面部紅潤、飽滿,規矩地穿著中山服,很悠然地站在那里。
主持會議的省文聯主席康濯請先生坐下,先生卻說,在博物館幾十年當解說員,站慣了。
“我一九二二年到北京,快六十年了?!?/p>
先生一直把自己到北京的那一年認定為一九二二年,但是經過一些人的考證,應是一九二四年才對。
“我本來是可以不出去的,在地方上慢慢地做官,到時當個縣太爺,取五六個姨太太,也是可以過得下去的。但是五四運動的影響太大,使我對北京充滿了感情和幻想。……”
一談到出走,我相信先生肯定會想起湘西保靖,因為他北上的出發點便是這里。他自己也說過:“保靖,是我走向人生的第一站?!?/p>
一九八一年四月,我在北京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學習時,曾去看望過沈從文先生,在談話中,他就深情地問起過保靖,說那里白天在城里都可以聽見老虎叫。我說,現在聽不到了。
保靖,我曾無數次到過,但是,那時,我還沒有現在這般濃厚的沈從文情結,我僅把它視為湘西一個普通的縣城而已。在和沈先生交談過了許多年之后,在再次閱讀了沈先生有關保靖的描寫之后,我又一次來到了處于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部的保靖,這一次是踏著當年沈從文先生的足跡來的。
湘西過去沒有一條公路,與外界溝通完全依靠舟船和馬幫。號稱南方絲綢之路的酉水是湘西的大動脈。它從湘鄂川黔邊界發源一直到沅陵的張飛廟匯入沅水,大部分時間是奔流在湘西境內。下行運走桐油、木材、生漆、藥材……上行送來布匹、食鹽……所有貨物的集散都在酉水河邊進行。沿河便有了無數的碼頭,較大的有茶峒、里耶、保靖、王村、羅依溪。而保靖卻是湘西各縣唯一靠酉水的縣城,全縣有百分之九十二的面積處在酉水流域。一九二零年,省府任命陳渠珍為湘西巡防軍統領,陳渠珍把他的湘西王衙門和巡防軍統領部遷來了保靖。很有意思的是他的巡防軍軍歌:“湘西西上五竿好河山,論疆域,連黔帶蜀,級級有雄關。澧蘭沅芷,縱橫直蕩,地勢本天然。三軍忠勇,十縣團結,千里靖烽煙?!边@里的“千里靖烽煙”與保靖的地名在陳渠珍的心里肯定有著某種必然的聯系。
保靖城的自然風光也非常優美。城的四圍有十八座林木蔥蘢的山巒環繞,中間有一條碧綠的流水穿插。一棟棟屋宇依山修建,高高低低錯落有致。一條條街巷迂回曲折,上上下下忽隱忽現。由于有水運之便,保靖開發較早。從文物部門地下挖掘的資料可以看出,在舊石器時代這里就有了人類的活動。漢高祖時這里開始設縣治。沈從文先生那時生活過的縣城也是唐代建的,已有了千余年的歷史。城中有城墻、城樓、庵堂、商鋪,青石板鋪成的八尺寬的街道平整、開闊。他是這樣描繪保靖的一條河街與河碼頭的:“那里有幾十家從事小手工業市民,專門制作黃楊木梳子、骨牌、棋子和其他手工藝品,生產量并不怎么大,卻十分著名,下行船常把它們帶到河下游去,越湖渡江,直至南北二京。河碼頭有的是小鐵匠鋪和一個個木雜貨鋪,以及專為接待船上水手的特種門戶人家,經常還可以聽到月琴唱小曲錚錚琮琮的聲音。河灘上經常有些上下酉水船只停泊,有水手和造船匠人來人去?!?/p>
沈從文是在常德與表兄黃玉書閑逛了五個月之后,感到前途無望,決定重新步入行伍混幾口飯吃,不得已才來到保靖的。那次,他搭乘的是一只運軍服的船,押運的正好是哥哥的一個朋友,即那個戴獺水皮帽子的人,上行的船極慢,差不多走了四十天,行到離保靖不遠的白磯關時因觸礁船被打爛,他們不得不睡在河灘上聽了一夜灘聲。等到下面的船來,他們又上行了兩天,終于來到了保靖。這一天是一九二二年二月十四日,農歷正月十八。
在保靖閑逛了半年,當這個舊式軍隊接納他作為月薪五元六角的司書后,使他才算有了一份固定的職業,端上了一個可靠的飯碗。他開始非常盡心地做著屬于自己的一份差事,由于熟練俊秀的行楷書法相當漂亮,于是從六十四個司書中脫穎而出,被陳統領看中,調到身邊處理文案。月薪升到九元。
陳統領的辦公處在縣城舊參將衙門的一個院子。這院子靠著酉水,從辦公處的窗子向外看去,不僅可以看到水,而且可以看到四圍山色。還可以看到一處“光緒十七年孟夏月”刻就的懸崖石刻。這石刻為四個大字:“天開文運”。每字為兩米見方。書法為顏體,筆力雄勁,氣度宏闊。不知道沈從文當年看到這幾個大字是作如何想象的??上谖恼吕飶奈刺徇^。今天,那參將的院子已蕩然無存,一片綠油油的蔬菜早已取而代之。我站在菜地邊上,看那河水,看那石刻,我想,沈從文當年每天面對石刻,斷然不會無動于衷。
調到陳統領身邊的沈從文,每天的任務就是作各種會議記錄和抄寫文件。其時,這個陳統領大約有一百個連的直轄部隊,分布在川湘鄂邊境十多個縣,因此往來的文書很多;這個時期,陳統領正在充當一個革新派的角色,他一方面辦工廠辦學校,一方面學習山西閻錫山治理地方的經驗,搞湘西十縣聯合自治,所以要抄寫的文件布告也多。如今的保靖縣檔案館里還保存著那時的布告,我曾經打開過一份當年石印的布告,看到了上面工整的楷書,只是不能確定是不是沈從文的筆法。
在陳統領身邊,為沈從文帶來一個最大的好處便是接觸了愛好收藏的統領大人的許多書籍、字畫和古玩。陳渠珍有五個大柜和二十四個書箱的書,還有一百來軸自宋及明清的舊畫,以及各種字帖和幾十件銅器和古瓷。平時,他要為陳的藏書古董分門別類編制目錄,陳在讀書時遇到一些好的句子還要叫他抄下來,以備以后查閱??臻e的時候,他就翻開那些舊書,以這些書互為注解,一本一本去讀,或者把那些畫一軸一軸拿出來掛在墻壁上,細細品賞。按他自己的說法,這些書使他對中國全個歷史各個時代的各方面的光輝,有了一個比較全面的認識。在記錄這一段生活時,他在一篇文章里寫道:“日子一長,我便顯得過于清閑了。因此無事可做時,把那些舊畫一軸一軸的取出,掛到壁間獨自來欣賞,或翻開《西清古鑒》、《薛氏彝器鐘鼎款識》這一類書,努力去從文字與形體上認識房中銅器的名稱和價值,再去亂翻那些書籍。一部書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年代的人時,便去翻《四庫提要》。這就是說,我從這方面對于這個民族在一個長長的年份中,用一片顏色,一把線,一塊青銅或一堆泥土,經及一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做成的種種藝術,皆得了一個初步普遍的認識?!?/p>
這個陳統領無形中為沈從文后來從事中國的物質文化史的研究辦了一個先期的訓練班。
抄抄寫寫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老統領先生的收藏也沒什么新鮮了。沈從文逐漸厭煩起來。
首先是與同事們缺少共同的語言和感情。那些年紀大的同事常把工作推給他,自己卻去玩牌、擺龍門陣,或者是去吸大煙。六十多個書記,竟有四十八盞煙燈,熒熒碧焰,日夜不熄。那些老兄們還時不時把煙槍遞過來:“小老弟,你來吸一口試試吧,這個妙,妙,妙!”看到老兄們醉生夢死,他仿佛覺得自己也在腐敗、墮落。
他不愿使自己成為煙燈群中之一員,而是利用一切時間讀書。《唐人詩選》、《聊齋志異》、《鏡花緣》、《隨園詩話》、《奇門遁甲》等等擴大了他的眼界和幻想的范圍。書籍的階梯將他推到了一個認知的高度,他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審視眼目前的生活。
越是清楚越是苦悶。起床、出操、吃飯、抄抄寫寫、玩牌、喝酒、吸煙、講下流故事……無聊,空虛,能這樣日復一日下去嗎?他時時在孤獨、痛苦中掙扎。他設法自救。除看書外,他學習寫詩,利用詩歌創作,一來可以隔離周圍惡濁環境的污染,二來可以宣泄青春期騷動和不安的情緒。
再就是他仍然感到前途無望。在這種半官半匪的舊式軍隊里是無論如何混不下去了。何況自己的身體從小就文弱,不適合帶兵,向上做軍官沒有可能。順應環境,轉向地方,慢慢向上爬,當科長、局長再縣長,找幾個姨太太,似乎也意思不大。
他像生長在一園雜草中的一株豆苗,柔弱而又時時被搖曳,不知往何處攀緣。
此時,他的姨父,也是民國首任總理熊希齡同科進士,也做過陳統領老師的聶仁德從一個縣長的職務上卸任后,來到了保靖。陳統領將聶安排住進了縣城對河的獅子庵的古廟里。
獅子庵是保靖縣城一景。原來這里是一個高約三十米,寬約四十米的大石洞,形若一個獅子張開的大口。洞內有小溪。洞壁上有巖溶現象形成的各種風景。石猴石兔石瓜石果時不時從洞頂垂掛下來。洞里面還有石桌石椅石筍石柱。城里的人常到這里來觀賞奇景。但是,由于石洞若獅子大張口,地方風水先生卻認為此洞不是好兆。以為這只獅子吃光了這里的財富卻在尾部所處的另一個縣管轄的地方屙出金銀,由此造成了這里的貧窮和不發達。為了遏制獅子,地方上募捐了財物在獅子洞內修了一座庵堂,塞住了獅子的嘴。
聶仁德帶來了半屋子新舊書籍。舊的有《昭明文選》及歷朝歷代典籍;新的有林紓所譯各種外國文學及達爾文《進化論》等。這無疑是給寂寞中的沈從文帶來了一個圖書館。他常常到姨父那里去,不僅讀書,而且交談。而這位姨父又是一個極為健談和幽默的人。他給這個小兵講宋元哲學,講史記,講進化論,也講桐城派文章義法和唐宋八大家抒情文風……每次談話的時間都很長很長。這些更激活了沈從文的幻想,他的聶家姨父非常了解他,說,岳煥,年輕人應該跑到山外去,見世面,受教育,找尋新的出路,這山窩窩會把聰明人憋蠢了。
從縣城過渡船,幾十米水面,再上幾百級石塊鋪的坡路,我來到了獅子庵,眼前石洞依舊,庵堂尚在,游覽拜佛燒香的人三三兩兩,只可惜物是人非。但是,耳畔的流水聲,卻仿佛是沈從文和聶姨父交談的瑯瑯話語,仍汩汩潺潺不絕。
同一時期,五四運動的沖擊波從震蕩的中心逐漸向四方輻射,等波及湘西這塊偏僻之地時,已經是一二年后,且非常微弱了。保靖作為酉水岸邊唯一的縣城,此時又是湘西巡防軍的駐地,成為各縣之中心,而作為巡防軍統領的陳渠珍本人既嗜好讀書又有志革新地方,所以,這座城市很快接受了五四余波。部隊開始學習國語注音字母,地方辦起了十縣聯合中學和師范學校,還辦起了報館和印刷廠、皮革廠、被服廠、修械廠等,從省會聘來了許多青年知識分子和青年工人。新的生產力帶來了新的信息、新的觀念、新的風氣。一些新的書刊《改造》、《向導》、《新青年》、《創造》、《小說月報》、《東方雜志》及著名報紙都流入了此地。特別是白話小說以及魯迅、沈澤民、李青崖、胡愈之、王魯彥等人翻譯的日本文學、俄國文學、法國文學、德國文學作品的輾轉進山,使沈從文大開眼界,他發瘋般地吸收起來。他原本就熟悉新舊小說,如唐代傳奇、明清章回,早在芷江還看過狄更斯的許多作品,現在又在一個更大的范圍里閱讀了,他對小說含義的理解更開闊了,且滋生了終生從事小說創作的向往。在熟讀了很對胃口的莫泊桑和契訶夫、屠格涅夫之后,他設想了自己的未來,決心寫寫自己身邊的人事風俗,和這些外國的一流作家們爭一個短長,他覺得他是完全做得到的。而且,他常常站在那些學校邊上,非常羨慕那些和自己年齡相仿佛的學生們開心地讀書和玩球。他極想去北京讀書,去見識新書報刊上寫文章的那些人物。
后來的一場害了四十天的傷寒病更增強了他出走的決心。他止不住地流鼻血,發高燒,他生怕就這樣死去。就這樣病死,或者被冷槍打死,或者像好朋友陸弢那樣游泳被水淹死,什么世面也沒見,什么努力也沒作,人生太不合算了。他要作一番奮斗,他要到外面的世界去闖蕩,輸了,就倒在人家的屋檐下,但是,要是贏了呢?
發生過五四運動的北京吸引著他,聶家姨父鼓動著他,他的心潮更加激蕩起來。一次,他在給統領官送去一份抄件時,莊重地表達了要去北京讀書的意向。
開明的陳統領說,從文,你去北京讀書,我先發你三個月薪水,以后也會資助,湘西要培養自己的人才。到了那里,萬一過不下去你還可以回來,我依然接收。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天(據保靖縣有關人士考證應是一九二四年九月的一天),沈從文從保靖河碼頭登船,最后看了一眼右邊河坎上的縣城,又往左邊看了看懸崖峭壁上的“天開文運”四個顏體大楷書,就悄悄地順流而下了。船過王村、羅依溪、鎮溪、鳳灘、烏宿、沅陵、清浪灘……到桃源上岸,坐汽車到長沙,再火車北上,武昌、鄭州,因黃河漲大水火車過不了河,又轉徐州,再天津、北京。
現在從保靖到北京不過兩三天的路程,當年沈從文卻跋涉了十九天?;疖囋谇伴T站喘了一大口粗氣停了下來,背著一個小包袱的文弱的沈從文走出車站,面對著一座座高大的紅墻碧瓦的古建筑,他竟然默默地在心底吼了一句:
“北京,我征服你來了?!?/p>
他向北走去,大步跨過寬敞無比的廣場,要了一架人力車,他被拉到了西河沿的一個小客棧,把自己登記在一個本本上。
“叫什么名字?”
“沈從文。”
“籍貫何處?”
“湖南省鳳凰縣。”
“來北京何事?”
“求學?!?/p>
這是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北京的紙張上。
從今以后他將要在北京的報刊上印刷自己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