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我開始和他冷戰,與他沒有任何交流。
母親工作忙,他包攬了所有家務活兒。外婆家的人不喜歡他,或者是因為他配不上母親,或者是他每月只能拿微薄的固定工資,可是我和母親知道他是一個好男人。
時值年末,母親正為單位的年終工作忙得焦頭爛額、日夜不眠,他卻自作主張訂了車票讓母親和他一起去海南旅游。他那么堅持,最終母親跟他去了,而這一去,母親再也沒能回來。
我的世界塌了,學習成績一落千丈。這一切,我歸咎于他。如果不是他,我怎么會失去母親? 我以為他會無比痛苦。可我只看到他以超常的努力去爭取母親‘車禍事故’的賠償金,母親的遺體只在太平間里呆了五十一個小時,便被火化了。有人建議,他晚些處理。就可以多爭取些賠償金,他卻猶豫著說:“每天的冰凍費用要200多元。”我開始恨他。即使他在夜里跑到母親的遺像前跪著哭泣。
母親的葬禮操辦得簡單至極。他撇下一群人。跟母親單位的領導一臉討好地說了半天好話。火化前,我拿出母親最愛的鉆戒放在母親身邊,他思忖半天,最終裝進自己的衣兜里。
這次事故后。母親的家人都和他斷了來往。我卻不得不留在他的身邊,看著他承受別人的冷嘲熱諷,看著他原本矮小的身軀更加頹廢。我的感覺由厭惡變成憤恨,我不想再去讀書,便自己辦理了退學。他在半夜找到我時,我或是醉得一塌糊涂,或是傷痕累累地睡在馬路上。
他沉默著把我帶回家,給我擦洗傷口。煮蜂蜜水。我醒來時,看到他的眼睛,有乞求還有愧疚,我卻為自己帶給他這樣的難過感到高興。
他終于決定和我好好談一次。他說:“你的母親一直希望你成為一個優秀的人,為了她你不能這樣自暴自棄。”這是母親去世后,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她。他絮叨地說著話,眼里有淚花。
他的話最終觸動了我。我找了一家工廠。踏踏實實地從工人開始干起。半年的時間,我便從工人升值到了帶班班長。我的話依然很少,別人偶爾提到他的名字時。我依然很窘迫,隨后把這些情緒帶回家,跟他吵鬧。 即使如此也沒有人同情他。只有奶奶袒護他,說我不懂事,甚至搬出古訓來教訓我。她說:“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你那么對待他,會后悔的。” 我沉著臉說:“不會。”
他生了病。整夜咳嗽,開始時,我還有一絲擔心,后來習慣了。便開始厭煩。那聲音從他蒙著頭的被子里透再出來,隔著一堵墻傳到我的耳朵里。分外的刺耳。我狠狠地拍一下墻,那邊頓時沒了聲響。 直到有一天早上,他忘記關衛生問的門,我進去洗臉。發現他手里的紙巾上有醒目的血塊,我才知道他病得厲害。
又一個冬天來了,我看到他吃大把的藥,卻不見有效果,他咳得彷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臉一天天黑下來,身體瘦了一大圈。即使身體這樣糟糕,他也沒有耽誤給我做飯。即使我下夜班,他也會在客廳里等我。飯總是熱的,被子里已經暖了。
年末的一天夜里,天上飄著雪,我下了樓才發現衣服穿得有點兒單薄,想回家去取。走到二樓便看到他手里拿著我的大衣,因為趕得急,正在樓梯拐角處大口喘著。接過衣服的時候碰到他的手,涼且無力。我心里一陣緊,催他去查身體。他笑著說:“查了,等春天來了就好了。”
走下樓,我回頭看著他,他還在,身體靠在欄桿上,背影佝僂成一個老人。
第二天,正在上夜班,門衛說有人找我,跑出去看。是母親的領導。他說:“我早上在醫院看到你父親了?思量再三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情。”
他表情凝重地說:“你母親挪用公款炒股。虧空了近50萬元,年末審計,她慌了手腳。你父親根本不是帶她去旅游。而是同她一起去借錢,沒想到途中卻出了車禍。當時公司的審計工作已經展開,你父親急著取回死亡賠償款。也是因為要歸還給公司公款。他不是沒有計算過,緩些時日處理你母親的喪事,可以獲得更多賠償,但是時間拖長了,她挪用公款的事就會曝光。他說你崇拜你母親,而且他愛她,不希望她死后還背上這樣的罪名。其實你父親一直讓我保守這個秘密,可是醫生說他已經到了肺癌晚期。對于這樣的好人,讓他背負著兒子對他的恨離開這個世界,我不忍心。”
回去的時候,他還在床上躺著,看我回來,急著起床給我做飯。我叫了聲“爸”,跪了下去,他想扶我起來,因為用了力,又開始咳。
我終于明白。母親為什么會對這樣平凡的父親情有獨鐘。他是真正的男人,隱忍而厚重,他給我們的愛厚重如山,似溪流,潤物而無聲。
摘編自《現代生活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