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田野/美麗的田野/碧綠的河水/流過無邊的稻田/無邊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從小就深情地唱著這首歌,而今近不惑,這首歌仍常在腦海里回響,讓我想起那曾經灑滿歡樂的鄉村!
泥墻瓦房,香樟金桂。屋后是山,滿坡茶林,屋前是田,滿眼金黃。輕霧彌漫的暮色里,浮漾著淡淡的炊煙味道,充滿溫情。一兩點早起的星星,一兩聲寂靜的狗吠,把鄉村點綴得沉靜而豐滿,給人一種踏實和安全。月夜,各個屋場的頑童齊聚曬谷坪,嬉戲追逐,開心至極。而如今,這都成了遙遠的童話。
走出童話,一切都變得模糊而混沌。山不再是孩子們的天堂和樂園,不再有香甜的茶包、葛根、毛栗、雞爪蓮、天茄子、地皮菌……無人打理,山要么雜草叢生,要么被野火燒成一片焦土。
不知何時開始,城市開始遷移著鄉村,一點一點地挖掘,一根一根地搬運,一片一片地吞噬。比腰更粗的古樟、銀杏,很早就被賤價收購,植入了富人的別墅、高檔小區和任何一個所謂的景點。后來,拳頭大的金桂、玉蘭,也被貨車連樹帶土拉走,點綴著城市寬闊的馬路和沿江的風光。在城市任何一個角落,都呆呆地站立著從鄉村移栽過來的樹木,城市化了的它們,成了鋼筋水泥間唯一的綠色。
鄉村的河依舊,只是碧水不再。河邊三五步就一個砂石場,挖掘機震天價吼,把砂石從河床里瘋狂地掏出來。挖掘機在水里翻攪,貨船在河里嘶鳴,運輸帶吐著長長的舌頭,貨箱不斷加高的運輸車游龍一般在河堤上穿梭,卷起漫天灰塵。限載沒用,限高沒用,白天黑夜,它們像急紅了眼的餓狼,瘋狂搶奪,瘋狂吞吐,瘋狂奔竄。河水快干了,河沙快沒了,河床快穿了,河堤和馬路像被巨齒咬過的身體,轍印交錯,傷痕累累。
哪里有煤,哪里有奇奇怪怪的石頭,挖掘機、推土機、鉆機、大貨車便蜂擁而來,征地、拆遷,開路、辟山,磨刀霍霍的樣子。然后,裝車、搬運,漫長的車隊,浩浩蕩蕩,日日夜夜,開往城市。路變得寬闊而泥濘,山變得裸露而空洞,一切被冠以“茂盛”、“清澈”和“靈秀”的東西,都沿著鄉村通往城市的道路而漸行漸遠。
城市美了,鄉村破了。
鄉下的村干部成了城里的包工頭,城里的學生娃成了鄉下的大學生村官,誰都找不到家的感覺。渠道淤積了,水庫干涸了,高排廢棄了,所有以前的通暢都被阻塞,唯一沒被阻塞的是通往城市的大路。城里人變得比任何時候都饑餓,雞于是有了土洋之分,菜于是有了返季之法。焚林而獵,竭澤而漁,穿山甲、環頸雉、中華鱘、娃娃魚……什么金貴吃什么,什么稀罕吃什么。田野里看不到一個勞作的人,大片大片的農田荒蕪了,不得不花大力氣治理拋荒,但收效甚微。被抽筋斷骨的鄉村明顯地遲鈍了,日見頹敗,垂垂老矣。
人們提著簡單的行李,以火車站或汽車站為起點,擁擠著,推搡著,奔赴城市,奔赴地鐵、橋梁、機場、樓盤的施工現場,去承受一年的孤單和離情。他們麻木的表情上,赫然鐫刻著“農民工”三個異常搶眼的字樣,隨之而來還發明了“留守兒童”、“留守老人”——這些放在任何地方都顯得生冷和絕情的字眼。
所謂鄉村,就是山還在,而當年摘野果的少年不在了。
“小芳”們去了城里端盤子、擦碟子或洗腳捶背,成了賓館酒樓和洗浴中心的一把刷子。小伙子們則在城市的摩天大樓拌水泥、扎鋼筋,成了城市半空中腳手架上的一個螺釘。他們年中打工,年底討薪,忙得不亦樂乎,連鄉愁都找不到駐足的瞬間。他們舍不得吃香的,舍不得穿好的,集腋成裘,終于在鄉村建起了漂亮的小洋樓,但卻人去樓空,常年無人居住。他們既是城市的游子,又是鄉村的過客,哪里都不是家。
鄉村無壯漢,是城市日新月異背后的傷感。人愈來愈富,心愈來愈慌,不正常。
英國詩人柯柏說:“上帝創造了鄉村,人類創造了城市”。這是否說明我們的身體給了城市,而精神卻永系于鄉村?
多年以前,鄉村確實很窮,但那時的鄉村有雪,有屋檐上的冰凌,有碧綠的河水,有年年青黃相接的稻田,有黃昏中清脆的笑聲……
本欄目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