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呱子
柴呱子:雀形目,葦鶯科。學名葦鶯,別名柴呱子、呱呱嘰、魯班鳥、葦串子等。上體橄棕褐色,眉紋淡黃色,下體呈沾黃的白色,胸部具有少數不明顯的灰褐色縱紋。常隱匿在河邊或塘畔的葦叢中,叫聲響亮。
稍微讀過幾天書的人大約都不會對《詩經》陌生,不一定都會背或者全讀過,至少是聽說過,比如《國風·周南》的起首篇也是整個詩三百第一篇的《關雎》,知道的人就一定不會少。“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美妙的詩句傳唱了幾千年,至今余音繚繞,不絕于耳。
關于這個雎鳩,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歷代注經的、考據的、格物的說法多有不同,有說是魚鷹的,有說是葦鶯的,還有說是別的什么鳥的,總之,沒個定論。但有一點是大家都認同的,就是這個雎鳩是一種鳥,而且是水鳥。想想也是,不是水鳥,跑河中間去湊什么熱鬧?不過還是有人要獨辟蹊徑,做出與眾不同的姿態,前段日子閑翻《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居然在清初大學者王夫之有關《詩經》的專著中看到雎鳩是山禽而不是水鳥的說法。這可真是讓人迷糊了:信吧,一個雎鳩,怎么可能是山禽呢?不信吧,王夫之又是大學者,可不是隨意胡說的角色。剛剛理出來的一點頭緒,立刻又變成了一團亂麻。
好在孟子救了我。亞圣畢竟是亞圣,到底跟常人不同,他老人家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關鍵時刻,真如醍醐灌頂,一下子就點醒了我,是啊,書也是人寫的,不一定全對,我為什么要那么迷信別人?我注六經,何如六經注我?對于經典,各人都有各人不同的讀法,何必強求一致,哪怕是誤讀又有何關系。
有了亞圣作為堅強的后盾,我立刻覺得自己的腰桿挺直了許多。其實雎鳩在這首詩里也就是個愛情的象征,它的原型究竟是什么鳥已經不很重要了,我就是把它當成是葦鶯也未嘗不可,何況,我這樣認為也不是毫無道理:至少,葦鶯的叫聲是跟“關關”比較接近的;而且,在愛情生活方面,從表面上來看,它們似乎是很忠誠的,經常成雙成對、雙飛雙棲,這一點,也比較符合原詩的意境。但這僅僅是個表面現象,因為有研究者發現,葦鶯對待愛情并不那么專一,甚至,雄葦鶯還是個標準的風流浪子、婚外戀高手,它的妻子們永遠都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少個配偶。它往往建有好幾處巢穴,巢穴之間相距并不遙遠,平均距離也就兩百米左右,它先在一個巢穴里大聲唱歌,一旦吸引一只雌鳥與之交配并產卵過后,就會偷偷飛到另一處巢穴,與另一只雌鳥約會,是個真正的花心大蘿卜。當然,古人是不知道這些的,他們看到的往往只是表面現象,看到兩只葦鶯在一起就以為它們恩愛有加。同樣的例子還有,那對傳說中情深意濃、生死與共的交頸鴛鴦,也只是在熱戀期間形影不離,一旦交配成功,往往便會分道揚鑣,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它成為古典詩文中忠于愛情的典范。所以,對于古詩中的這個愛情鳥形象,我們不能也不應該用今人的觀察去否定古人的認識,說到底,古人也僅僅只是借它來作個比喻。
這種叫做葦鶯的水鳥,顧名思義,它的棲息地應該跟蘆葦有關,名字里有個鶯字,說明它很會唱歌,事實也正如此。因了這個緣故,有人甚至還給它戴上了個“蘆蕩歌手”的桂冠。我以為,這頂帽子戴在它頭上不大不小,正好合適,因為在我有限的識見中,還從來沒見過有比葦鶯更能唱且唱得如此好聽的水鳥。每年五月過后,離我們時莊不遠的黃夾灘上的蘆葦長有一人多高時,就能聽到一眼望不到邊的茂密葦蕩深處傳出“呱呱嘰、呱呱嘰、呱呱嘰嘰呱呱嘰”的鳥叫聲,我們便知道,“柴呱子”又飛回來了。
柴呱子就是葦鶯,時莊人把葦鶯叫做柴呱子,原因是蘆葦在我老家那兒被叫做蘆柴,再加上它的叫聲,便組合成了這樣一個有趣的名字,很是形象直接。更形象的還有,也有人叫它“呱呱嘰”,干脆就用它的叫聲作為它的名字,雖然有點討巧,卻也十分貼切,可以更好地彰顯它作為鳥中歌手的特點,這一點,頗與“知了”相似。還有地方叫它魯班鳥,這個名字也跟它的叫聲有關,不過,這個地方的人是把“呱呱嘰”聽成了“掛掛線”,于是,便據此認為它的前生一定是魯班的門人,要不然也不會轉世投胎變成一只鳥了還念念不忘要“掛掛線”。
關于這種鳥兒的來歷,我老家流傳的是另外一種傳說,跟愛情有關。說的是古時候洪澤湖邊有個窮小子與富家女日久生情、因愛相戀,但終因貧富懸殊太大,女家不同意,堅決要拆散這對愛侶。為了追求美好的愛情生活,這對戀人相偕逃進蘆葦蕩中,在一條小船上過了一段艱辛而幸福的飄泊日子。只是這樣的好日子沒能長久,有一天夜里暴風雨突然來襲,船艙里積滿了水,眼看小船就要沉沒,女的對男的急切地呼喊:快撐船! 快撐船! 男的對女的急切地呼喊:快刮水!快刮水! 但因暴雨實在太急、風浪實在太大,這對相愛著的男女最終沒有躲過死神的邀請,小船最后還是被滔天巨浪吞沒了。這對青年夫婦死后魂靈不散,他們變成了一對柴呱子,整日對唱著他們臨死前的話:撐撐撐撐! 刮刮刮刮! 撐撐撐撐!刮刮刮刮。
小時我們伏在奶奶膝頭,自聽她講述了這個凄婉動人的傳說之后,一到天下暴雨的日子,坐在屋里一聽黃夾灘上蘆葦蕩中傳來的緊一聲慢一聲的柴呱子叫,不由就會替它們擔心,害怕它們又會遭遇它們前生那樣的厄運。雨一停,我和二哥便手攙著手,不顧地滑泥濘,一路小跑著鉆進蘆葦蕩中。終于尋到那個鳥窩,看到鳥蛋或者幼鳥都很安穩地躺在窩里時,我們才會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為了尋找這個鳥窩,我和二哥費了好大的勁。柴呱子這東西還真是鬼精靈,剛剛明明聽到它就在左近不遠的地方叫喚,等我們摸到那里的時候卻早就不見了蹤影;就在我們一臉失望準備原路撤離的時候,它卻又在我們右邊不遠的地方唱起歌來,于是,我們只好又折回身向右邊摸去……存心在逗弄我們似的。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有一天,我們終于摸到了它的窩邊,當我和二哥小心翼翼地透過茂密的葦葉縫隙,近距離地親眼看著它大張著嘴巴快樂地唱歌時,我們大氣都不敢出:聽老人說,柴呱子要是發現有小孩或是別的什么動物在它的窩旁活動,會不要命地飛過來發動攻擊的。老人的這番話,讓我后來在讀《水滸傳》看到拼命三郎石秀那章時,老是想起這個全身大部褐色、體形個頭都跟麻雀差不多的柴呱子。
柴呱子夫婦不在窩里的時候,我們會偷偷地去看它們的窩。它們的窩做得很精巧,它們把相鄰的幾根比較粗壯的蘆葦拉到一起連接起來,像是一個樹杈,然后再叼來一些枯草細枝搭在上面,一只漂亮結實的杯狀小窩就成了,窩底還會鋪上一些尋來的羽毛、軟草之類,雌鳥把蛋下在這些羽毛、軟草上,然后一動不動趴著孵化,一般情況下并不輕易離窩,只有在實在餓得不行的時候才會離開一會去尋些吃的。聽過奶奶的故事后,我們不再去偷它們的蛋,更不會搶它的小鳥,最多趁雌鳥不在的時候去偷偷看望一下,順便分享一下它們的喜悅。
孩子們不動它,卻會有別的鳥兒來打它的主意。柴呱子們在蘆柴地里快樂地歌唱的時候,莊子上也會飛來一些杜鵑,總愛趁柴呱子夫婦出去找食無暇顧及窩里鳥蛋的時候,偷偷飛過來銜走一只鳥蛋,然后再把自己的蛋產在窩里。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盡管杜鵑的蛋要比柴呱子的蛋大上許多,但打食歸來的柴呱子媽媽視而不見,仍像往常一樣趴在蛋上繼續孵化。說也奇怪,這杜鵑的蛋總會比柴呱子的蛋先孵化出來,小杜鵑鳥剛剛鉆出蛋殼,就會用屁股倒退著把其他鳥蛋甚至是剛剛出殼的雛鳥擠出窩外,獨享“義母”的全心撫育。其排斥異己的本領竟是與生俱來,令人嘆息。更令人嘆息的還有柴呱子媽媽,發生了那么大的事兒居然毫無察覺,還一直以為別人的孩子就是自己的親子,而兢兢業業,專心養育,杜鵑雛鳥的身體都比“義母”大上好幾倍了,柴呱子媽媽還會從遠處叼來小蟲子一口一口地喂它。
母愛若此,令人感動,又令人啼笑皆非。
小翠
小翠:佛法僧目,翠鳥科。學名翠鳥,別名魚虎、魚狗、釣魚翁、金鳥仔、大翠鳥、藍翡翠、秦椒嘴等。喙大,多以魚為食,羽衣鮮艷。
好久沒見到小翠了,有時候還真有點想它。
在時莊提到小翠,如果不特別加以說明,很可能兩個人說上了半天卻仍是一頭霧水,原因是在時莊被叫做“小翠”的有兩個,一個是人——丁家的二女兒,“小翠”是她的小名,大名叫做“玉翠”;另一個是鳥——一種水鳥,大名叫做“翠鳥”的,它還有個別名叫做“釣魚郎”。名字一樣固然是容易弄混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她們都很漂亮,都有一批追隨者。比如同樣都是“我喜歡小翠”或者“我今天看到小翠了”這樣的話,大亮子說和毛頭說很可能就有不同所指,大亮子嘴里說的小翠多數指的是翠鳥,而毛頭嘴里說的或者說心里想的小翠有可能就是玉翠了。大亮子是我鄰居,比我小幾歲,在大人眼里還是除了吃喝拉撒睡玩別的啥事都不懂的小屁孩,而毛頭卻是個小伙子,跟丁家漂亮的二女兒小翠年齡相仿。
小翠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水鳥,小的時候我這樣說,到了今天,年紀一大把了,我還是這樣認為。這可能跟我眼界的狹小、識見的有限有關,但至少,小翠是漂亮的水鳥之一這樣的說法是被大多數人認同的。最近一段時間,我常去一個叫做“鳥網”的網站瀏覽,我在那里看到最多的水鳥圖片,就是翠鳥。鳥網匯聚了一大批來自天南地北的攝影高手,毫無例外地,他們都是愛鳥人士,他們中的許多人也和我一樣,都親切地稱翠鳥為“小翠”。
是的,我認為這樣的稱呼很親切,它像是在呼喚一個人,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或者一個漂亮女孩,事實上在時莊就是如此,我相信,叫小翠的女孩也不僅僅只有時莊才有。
說到攝影,我想起以前在一本雜志上看到的一個德國攝影師,人名字我忘記了,但是他做的事情我還記得。為了拍到翠鳥俯沖到水下捉住游魚那一瞬間的姿勢,這個攝影師甚至動用了紅外線照相機、電波和聲控的快門按鈕、遙控旋轉鏡頭和高靈敏度的閃光系統等當時最先進的攝影設備和技術。他在漢堡附近的一個自然保護區搭了一個帳篷,在湖邊安放了一只玻璃養魚缸,在缸中放入翠鳥最愛吃的魚,以此來誘惑他的拍攝對象上鉤。每天早晨5點鐘,鳥兒還沒有從睡夢中醒來他就在隱蔽的帳篷中開始工作了,直到晚上8時鳥兒進入夢鄉后他才離去。到他抓拍到翠鳥銳利準確地俯沖進水里捕魚那一刻時,他在湖邊整整守候了192天。我有時想,到底是什么給了他這樣的動力?那么多的水鳥,他何以單單選中了翠鳥而不是別的?思考的結果,我以為翠鳥的漂亮與靈動或許是激發他靈感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也是見過翠鳥捕魚的,只不過,我沒有那位德國攝影師那樣先進的設備和高超的技術,能把那一精彩瞬間定格在膠片或者磁盤上,我所能做到的只是把它印刻在大腦皮層的某個溝回里,讓它安靜地待在記憶的隱秘角落,供我在某個靜謐的午后獨自享受。
我在時莊生活的那段時光,常常一個人偷偷鉆進黃夾灘的蘆葦叢中,和我的好朋友們約會。柴呱子是個偽裝專家,有時把自己緊貼在葦桿上一動不動,像片葦葉,要是不仔細尋找,還真不容易發現,好在它耐不住寂寞,時不時要亮一亮自己漂亮的歌喉,“呱呱嘰,呱呱嘰”地大叫一通,所以即使它隱藏得很巧妙,還是經常會暴露自己的行蹤。小翠相對要安靜得多,它不像柴呱子那樣聒噪,也不像麻雀那樣和人糾纏不休,它喜歡獨自找個安靜的地方待著。我知道去哪兒找小翠,它常常站在臨水的葦尖,隨著搖擺的葦桿上下起伏,或者站在河邊的高樹上,處子般安靜地一動不動。它個頭比柴呱子大不了多少,頭大尾短,嘴巴又直又長,除了腹部橘紅以外,全身覆蓋翠綠羽毛,在午后的陽光下,閃著靈動的光。它喜歡把清澈而銳利的目光,投向同樣清澈的水面。一當看見清澈的水面下某條小魚剛剛用尾巴攪動一下水面,留下一圈漣漪,它就會雙腿一蹬,收緊翅膀,離弦的箭似的“嗖”一下扎進水里。等它撲扇著翅膀再一次露出水面時,嘴里已經叼著一只頭尾在不停甩動掙扎的銀色小魚。這一過程快若電光石火,稍縱即逝。錢起的《藍田溪雜詠二十二首》中有一首《銜魚翠鳥》,描寫的正是這一場景:“有意蓮葉間,瞥然下高樹。擘波得潛魚,一點翠光去。”刻畫精微,出神入化,果然大手筆。那個時候,我常常屏聲靜氣,躲在蘆葦叢中,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一待就是老半天,我怕一不小心弄出一點動靜,驚嚇了這個敏感的精靈。
時間長了,我還真的想去捉一只小翠來,好零距離地和它親密接觸——對于美好的事物,人總會起一種占有之心,哪怕是個小男孩也不例外,人性的貪婪原是骨子里就有的。但我一直沒找到它的窩在哪兒,一直都只能遠遠地看它。我第一次真正近距離地和它接觸,已是十年以后,其時我在一所名叫沙崗的小學校里教三年級的語文。有一天,當我走進教室的時候,意外地發現,同學們都沒有在座位上好好地坐著,而是聚成一堆圍著一個叫做魏義國的同學。分開人群的那一剎,我驚呆了,魏義國同學的座位上,赫然擺放著一只竹編的魚簍,里面盛著的正是我小時候一直想要卻沒有得到的小翠。他說,知道老師今天要上《翠鳥》這一課,他已經盯了這只翠鳥好多天了,終于在昨天晚上得手,在淮河邊上的洞穴里掏到了它。面對這樣的學生,我還能說什么?我懂得小男孩的心思,況且,他捉小翠的目的并不是為了玩而是為了讓我上課時能有個活的標本,我怎么忍心責備他?那堂課,因為有了這只小翠,效果自然好得沒法說,毫不夸張地說,是我十年教學生涯中最好的一次。那天放學以后,我領著魏義國同學來到他昨晚掏鳥的淮河岸邊,一起放飛了那只美麗的翠鳥,小翠“唧”的一聲騰身而起的那一瞬,我看到了小男孩眼中閃動的亮光。我們目送著小翠在河面上漸行漸遠的身影,最終成了一個小黑點消逝在河中間小洲上的蘆葦蕩中,誰都沒有說話。
那之后,我再沒有近距離地看過小翠。它瀟灑漂亮的英姿除了在我記憶的影像中不斷閃回,就是偶爾在我的夢境中飛臨了。
責任編輯 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