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一個人,抑或一代人,一個世紀的命運——題記
1. 我老家在蜀南腹地。千萬座紫紅的丘陵起伏著、糾纏著。沱江河日漸污濁的波濤挾著泥沙急速南下,于二三百里外注入中國第一長河,開始了它更為漫長的遠征。在沱江之濱,在饅頭似零星擺布的丘陵間,有一座小小的古鎮。四百萬分之一的中國地圖上,它那簡陋、古樸的街道,生于斯,長于斯的人民,都被濃縮為一個微茫的黑點。古鎮據說始建于宋代,它的名字叫做:趙化。
關于趙化,我曾在我的許多作品中以不同的感情敘說到它。但關于小鎮上那位百年來一直被后人景仰的君子,我卻極少提及。我想以此與他保持著一種遠距離的透視,我委實不愿以任何淺薄之作冒昧一位作古多年的先人。僅僅在一篇隨筆中,我曾這樣寫道:
“……另一個去處是先生墓,其實只是先生衣冠冢。(他的真墳我去過,在沱江畔的阡陌里,野兔在墳首營巢,蟋蟀在碑頭彈琴。)許多個夜晚,我頂著夜色來到先生墓旁,黑暗中,先生的銅像輪廊堅挺,目光沉重。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我喝多了酒,便在先生墓旁睡著了,醒來時已是深夜,月光從葉間篩下來,抖落在我和先生身上,我不禁想,與先生相比,我們這些現代書生終日求田問舍,為稻粱而謀,未免不臉紅。”
先生何許人也?先生乃中國近代史上聞名中外的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劉光第。
1898年9月26日下午四時,霜風凄緊的北京城菜市街口, 六條被清政府以叛逆罪斬首的漢子,依次是:譚嗣同、劉光第、林旭、楊銳、楊深秀、康廣仁。盡管六人的地位、官職、脾性各不相同,但有一點仿佛是上帝早已在冥冥之中為他們注定了的:他們都出身于知識分子階層,都是通過讀書而進入仕途,進而接受西方新思想、產生改變中國現狀;也因而被一雙黑手扼住咽喉送上斷頭臺的。時至今日,那場以大悲劇告終的改革維新運動對于我們似乎已走遠了;然而,考察作為近代優秀知識分子的一員,也作為變革時代的目擊者和改革者的劉光第,其意義卻有著更為廣闊的延伸。為此,我想,只要太陽依舊上升,只要劉光第墓前肅穆的人群依舊來往。我就有必要寫下它:寫下一個人,抑或一代人,一個王朝與世紀的命運終結。
2. 我老是疑惑:為什么一個世紀行將結束的時候,總有人要站出來說話?而這些歷史和命運的代言人,又為何總是來自知識階層?
1984年秋天,當我還是少年的時候,我在趙化鎮外一里許的田野中尋到了劉光第之墓,斑駁的墓碑,雜蕪的荒草,沉沉的落日步履蹣跚。我攔住一個背著書包回家的孩子問這是誰的墓,孩子搖頭;我又問你可知劉光第,孩子反問我:幾年級的?
后來,也就是許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明白,我太奢望了!歷史,原本不是要在眾多的人子之間傳遞的,它也許僅僅作為一種被溶解了的秘密潛行在極少數人的血脈里。
1859年,劉光第出生于富順縣趙化鎮西街的一戶窮人家庭,取字裴村,名光第,大有希望其光其家族,耀其門第的意思。光第祖籍江西瑞金,后遷福建平武,再遷四川富順。其父在劉光第幼年即已去世,家道早已中落。就像許多貧窮而不乏見識的中國舊式婦女一樣,劉光第的母親盡管食不果腹,仍勒緊褲帶送他去私塾。我想,如果不是這原初的文化輸血,劉光第至終也必將老死于販夫走卒之中。
現在,讓我們回頭看一看劉光第成長時的世界吧,那是怎樣一個風雨飄搖的歲月呢?
就在劉光第出生的1859年,英法軍艦炸斷大沽口外攔河鐵鏈,進而炮轟大沽炮臺,直隸總督史榮椿等高級將領戰死;也就在同年,一生懦弱多病的清帝咸豐抖著雙手簽署了中英、中法、中俄《北京條約》,拱手將烏蘇里江以東四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送與沙皇;割九龍尖沙嘴給英國,賠償英法軍費白銀八百萬兩,增開天津為商埠。
1860年底,當開發不足百年的美國工業總產值躍居世界第四位,鐵路總長居世界第一位,大力發展資本主義時;咸豐帝卻從圓明園倉惶逃往熱河,直到次年病死于承德,再也沒回過自己的首都。而中國曾經唯一閃爍過希望之光的太平天國,也早已在爭權奪利的內耗中走上了末路。
……
夠了,無須更多地引據舊籍了。劉光第誕生和成長的年代,昔日的強漢盛唐早已一去不復返了;作為詩人,劉光第已經沒有一個值得予以任何贊美和驕傲的祖國;作為人臣,劉光第亦無可以憑借的強大政治依托;唯有當作為一個生于季世的知識分子時,劉光第尚可以在傳統文化和外來文化之間作一次艱難選擇。
3. 光緒八年(1882年),劉光第參加鄉試,中舉人,次年,進士及第,出任刑部主事,負責廣西刑事案件,開始了他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一位天子腳下的京官,劉光第理應比較多地接觸到了豆剖瓜分的現狀。面對日薄西山的清王朝,面對虎視眈眈的歐美列強;斯時的劉光第,就像任何一代處于成長和成熟中的文化人一樣,劉光第還沒有看出理想與出路何在,沒有看出明天的太陽究竟該從何處上升。他只是感受到了岌岌可危的祖國和王朝:“水碧山青畫不如,樓臺盡是島人居。依依三十年前月,猶照先民采夜魚。”(《香港舟次夜》)
作為京官,作為一個王朝統治階級的一員,劉光第有更多的條件去貪污、去腐朽,就像千百年來的封建官吏一樣:納妾討小,買田進地,封妻蔭子……然而,作為一個時代握有文明與文化的知識分子,劉光第也有更多的責任去考察民族的危亡、國家的命運;去為那個他所熱愛的,卻并不熱愛他的祖國拋頭顱、灑熱血……事實上,劉光第恰恰與譚嗣同、林旭等人選擇了后者, 與其說是他們為政的清廉與理性的良知,勿寧說是文化的力量與人格的光芒。我常想,唯有那種來自文化深層的力量,才能形成文化人血液里的人格精神。這也是為何歷代杰出的知識階層總與其他生命群落格格不入的原因。不信,只要打開一冊塵封的中國歷史,我們便不難從中找出劉光第那個階級的同仁和先軀。他們是望門投止的張儉,阻迎佛骨的韓退之,變法圖強的王安石……
盡管時代、身份、成就各異,但將這些人貫穿在一起的是文化和思想,是那種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崇高精神的照耀。因而他們各自所導演的一幕幕悲劇與正劇,其意義便不在于他們能為我們提供多少既得利益,而在于以其自身的思想和行動,為我們重塑了傳統文化中不愿沉淪的一代文化人、知識分子的新概念。
4. 十余年的京官生涯,劉光第是如何度過的呢?此間,他在北京南西門外修復了一座廢園和幾間客舍作為寓所,宅中僅有一老仆把門,雖有客至,亦不過“沽白酒,煮芋麥”而已。除了上班例行公事外,他一律“楗戶讀書”;“天下如此,我輩安得侈符瑞自誑哉!”他的一首京寓小園的小詩為此作了十分準確的注腳: “短墻騎馬客難遮,栽竹嫌窺寂寞家。戴笠吟身藏日下,閉門生趣滿天涯。殘蔬雨過還新綠,老樹春遲得久花。剩有銷沉古今意,夕陽庭際數歸鴉。”
這種“閉門生趣滿天涯”的生活,并非一味沉溺于詩文與書齋,乃在于斯時的劉光第,尚無長策去兼濟天下;那么,獨善其身便是其唯一途徑了。在“臣子傷心在何處?圓明園外野煙多”的悲涼心境中,在“為良臣不為忠臣,作孝子不作肖子”的慷慨陳詞里,我分明感到他的視線早已穿過了宣紙和書齋;他在等待一次機會,一次能夠兼濟天下的機會。
行文至此,我想我們有必要再度將目光對準那個魚龍共生,泥沙俱下的時代。
從某種意義上講,上個世紀后半葉是個開放的時代。然而,這種開放并不是因為清王朝真正認識到歷史發展的必然而采取的積極措施,而是由于西方憑借船堅炮利打開了中國的大門,清王朝在列強建立近代化國家的趨勢下,不得不為的不平等的消極開放。于是,斯時是鴉片與上帝俱來,侵略與啟蒙同在。
1861年1月,清政府設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簡稱總理衙門,負責外交,通商,海關,訓練新軍等“新事物”。它的建立,標志著近代史上洋務派及其運動的產生。然而,盡管洋務派先后設立了安慶軍械所,江南制造總局等新式工廠;洋務派的本質卻并不是要力圖從體質上,靈魂上對清王朝這個奄奄一息的老人進行大動作,而是企圖利用西方先進技術來改善,加強其統治。因此,洋務運動一開始,就注定了與譚嗣同、劉光第等要求“器既變,道安得不變”的維新派大相徑庭,與劉光第同時,而作為在野學者的嚴復,其思想大抵可作變法的代表:
“體用者,即一物而言之也。有牛之體則有負重之用;有馬之體則有致遠之用。未聞以牛為體而以馬為用者……故中學有中學之體用,西學有西學之體用,分之則兩立,合之則兩亡。”(《與外交報主人論教肓書》)
正是這種欲將中學與西學,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合二為一,推陳出新的思想驅使著劉光第們,以及二三十年代,甚至于今天的一代代知識分子為其尋找一個最佳的契合點。雖然劉光第們面對的是一個五千年來最黑暗的王朝,但他們仍然出擊了!以他們的一腔熱血,五尺微軀;以他們對新文明曙光的渴望和崇敬……
也許,中國知識分子最可敬和最可悲之處都在這里:在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犧牲精神!在某些情況下,成功與否已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參與,是過程,是曾經有過的奮斗和抗爭……
讓我們記住:與其廝守著平庸而腐朽的死水作繭,不如倒在探索的路上成為后來者的路標。
5. 在古鎮趙化,窄窄的青石板街盡頭,有一座曾經頗有氣勢的兩湖會館,九重飛檐托起的天空,風鈴猶在喑啞地搖動,仿佛在訴說著無窮的滄桑和屈辱。早在四十年代,后人為紀念劉光第,便以先生的字裴村為音,在會館內設立了培村中學。“文革”中,學校更名為趙化中學,沿用至今。幾年前,校方聞說劉光第有子孫在海外作學者,欲回故鄉掃墓,且將向學校捐款,遂向上級申請重新更作裴村中學。但到后來,光第的子孫雖也回了故鄉,但似乎并沒有向學校捐美元,校方也就未曾改名姓。此事我聞之于趙化街頭一老人,不知所言是否確實。但光第的孫輩確也曾回故鄉,是陪香港某財團總裁來的,總裁與領導握手的照片登在報上,風光了好些日子。
對于他們而言,有無這樣一位值得驕傲的祖先已并不太重要,重要的倒在于明天如何更有質量地活下去。
但是,即使所有的人都已遺忘了,我卻忘不了,忘不了1898年那個多風多雨的夏秋之際。
七月十九日,由于支持改革的湖南巡撫陳寶箴的推薦,光緒帝召見了劉光第。召見時,劉光第力陳“國勢艱危,與中外積弊,非力矯冗濫,無以圖治。”次日,光緒授劉光第四品卿銜,總管朝廷納諫大權。
獨善其身的困境過去了!兼濟天下的機會終于到來!雖然這一線曙光來得如同電光火石那樣急速,但是,它畢竟給了劉光第、給了病危的清王朝最后一次機會。
1898年,中國離中興天朝大國僅僅一步之遙:
七月三日,詔立京師大學堂;
七月十二日,頒布《振興工藝給獎章程》;
七月二十九日,命各省興辦中小學堂;
八月二日,在北京設立礦務鐵路總局;
八月三十日,撤湖廣、云南三省“督撫同城”等地的巡撫等冗員;
九月十一日,京師及各通商口岸設郵政分局;
九月,廢除八股制度;
……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常暗想,如果這些具有資產階級改良性質的措施真正能夠得以施行;如果戊戌變法能提早五十年;那么,復興清王朝康乾盛世的天朝大國并非不可能。也許,那樣將會有一個強大的君主立憲國家崛起于亞細亞。然而,這都只是虛擬的假設,殘酷的現實是:當那場遲來的革命還在襁褓之中時,就已被那個遠在頤和園的老女人的冷笑宣布了死刑。
……一個世紀的風雨已摧毀了當年的一切:無論光榮還是苦難,無論英雄還是懦夫。今天,隔著遙遠的時空,我已很難揣測當初劉光第究竟是如何面對那山雨欲來時的一切災難了。就在當年七月二十六日,湖南守舊黨曾廉給康有為、梁啟超羅織罪名,上書請殺。光緒怕慈禧看見有不測之禍,將奏折轉交譚嗣同批駁,譚寫道:“臣嗣同以百口保康、梁之忠,如曾廉之言屬實,臣嗣同請先坐罪。”劉光第在旁見了,提筆再書:“臣光第亦請先坐罪。”
然而,盡管劉光第、譚嗣同尚在為同志的命運作擔保,卻不知災難已將血腥的利爪伸到了自己頭上。
1898年9月26日的號炮, 為劉光第們的變法運動畫上了句號,也為黃昏的清王朝敲響了喪鐘。
6. 一部叫做《戊戌喋血記》的長篇歷史小說,對六君子臨刑有一段精彩的描寫:
“……(劉光第)站在監斬臺前,屹立不跪,并向臺上的剛毅大聲問道:‘祖宗法典,臨刑鳴冤,即盜賊命犯,亦當代陳堂上,請予復審,何況我等大臣?不訊而誅,如國體何?如祖宗法度何?爾等更將何以昭示全國臣民百姓?’”
“楊深秀也在一旁質問道:‘本朝氣數已盡,奄奄一息,尚能誅諫官么?’”
“林旭望了望臺上的剛毅,又環顧了一下刑場的景象,嘆息了一聲,‘吾輩死,正氣盡也!’”
康廣仁戴著鐵鐐手銬,站在他的身旁,卻應聲喑然而笑,‘暾谷,你太悲觀了,八股已廢,人才必將輩出;我輩何患沒有后繼人?我等死,人心必將震奮,而中國的復興復強也就有望了,何言正氣盡也?”
時至今日,歷史學家們早已將這次革命的前因后果總結得相當周全。我卻更愿意從個體的文化意識上去考察它:維新與守舊,與其看做是兩種政治力量的搏斗,不如看做是兩種文化體系的交鋒。一種是外來的,代表科學與民主,一種是本土的,象征專制與愚昧。交鋒的結果卻是腐朽文化憑借政權戰勝了新生文化;這,大概又是文化史上不無幽默的一筆了。一個被君臣父子,被祖宗法度所囿的國家,一個行將入土的王朝那走向歷史深淵的車輪,豈是幾個知識分子的臂力所能挽救的?對于一個苦難深重、道德泯滅、文明淪喪的時代,最好的挽救辦法不是醫治它,撫慰它;而是——打倒它!摧毀它!這一點,一直要等到劉光第諸君子斷頭十數年后,才會被另一群知識分子所理解。
時光的風雨不斷地沖刷歲月,人類不斷地發展,又不斷地遺忘。連五千里江山、四千年文明也只偶爾閃爍于你我黃皮膚的血緣了。那個連熱愛它的臣子也要殺之而后快的屠夫朝代,那個操縱在一個昏庸麻木的老女人手里的陽痿朝代;它以它的政權機器將一群試圖挽救它的知識分子送上了斷頭臺,卻沒想到僅僅十余年后,它自己也要被另一群知識分子釘上歷史的恥辱柱。
歷史的無情,是否就是這種命運般的輪回呢?
除了時光,又有誰能解釋人類的秘密?
7. 今天,劉光第先生之墓在趙化古鎮沉默了近九十個年頭之后,被遷移到了富順縣城烈士陵園內。陪伴他的,是青松與白云,五彩的季節里,孩子走向課堂,工人走向工廠,而薔薇與芍藥,就要在夏季風里如期開放了。
我又一次走向這里。
這是劉光第成長的羅漢壩,這是劉光第讀書的桂香池,這是劉光第泛舟東下的正碼頭……
一切都古老得像個縹緲的傳說。在君子注目過的土地上,我又重新注目這一切:青山,綠水,城市,人民,還有人民中間,那群手握文化與思想,直接與未來對話的一代代知識階級……
我知道,當所有的記憶和往事都消失了,還有太陽,還有太陽依舊上升……
本欄目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