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希

今年秋天我往南方去打算一個人旅行幾個月，因為我的女朋友離開了我往北方去了。我喜歡南方，南方有溫婉的陽光和雨水。我并不是矯情地打算用散心去忘記這段感情，它并沒有可怕到非要忘掉不可的地步，我想這只是一個契機，讓我從某一種狀態中停下來，而旅行也僅僅是這樣停滯狀態帶來的自然的反應。

我先便往廣西去。我走過的地方不多，我并不喜歡旅途中的感覺，所有遇到的都轉瞬即逝，這讓美麗變得錐心剜骨，也讓痛苦越發綿長難耐。

桂林比我所期待的糟糕，空氣污濁交通混亂。所有的景點都被圈成了公園，旅游紀念品也與全國其他地方無二致。整個城市一片兵荒馬亂的模樣。我看了心里煩悶，只待了一天便匆匆地往陽朔去。

傍晚我到達了在陽朔預訂的客棧，那里舒適而安靜，女招待熱情可愛。大廳里許多人在上網或是蜷在沙發里讀書。我放好行李，便到門外的椅上抽煙。煙到了口中沒有一點感覺，可我不知道還能做點什么來充塞這時間。我想起我那美麗的女朋友，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她聰明，非常清醒自己想要得到的生活和最終要追求的意義，不像我，我照著別人的式樣做了一切的事，卻不知道這是為什么。當她離開我，當我離開我的家鄉，我便什么也不是，我甚至不能認識我自己了，這讓我沮喪。

南方的秋天依然炎熱，蚊蟲嗡嗡亂飛，我向女招待討了驅蚊水。

天快黑的時候來了一個女孩，肥大的舊男式襯衫拖到膝蓋，背著個不大的包。我看見她走向前臺，安靜地同招待小姐對話。接著四處張望，緩和寧靜得像在參觀畫廊。她望向我，我便把眼光移開了。幾分鐘后她坐到我鄰桌去，拿著一包中南海。我的女朋友是不抽煙的，也不許我抽煙，因為那會傷害她的皮膚，于是每次看到女孩抽煙我總會下意識地吃驚一下。那女孩認真地寫字，看去竟像是詩。我起了興趣。

“嘿，你一個人啊?”

她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她瞟了我一眼，又低頭繼續寫字。我注意到她的眼睛非常大，但眼神空洞，沒有什么表情。

“我叫周蘇，我也是一個人。”

她又點頭，我不知道還能說什么。她又寫下一行字，才慢慢說:“我叫子希，我喜歡這里，我還喜歡你的名字和你的長頭發。”

她的聲音平靜得好像我們認識已經很久了，倒是我愣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喜歡這里，這里天氣好暖和，這里的樹全部都是綠色，你看到了嗎?”她自顧自說，依然低頭寫字。“我來自北方，很北的北方，你來自北方嗎?”她說話又慢又安靜，但她不看我，好像是自言自語。我覺得她又古怪又捉摸不定。我說我來自很北的南方，她說“那你肯定很順從老婆”。我說我剛剛跟女朋友分手，她才第一次抬眼看我，說:“哦，遺憾。”可從她眼里我一點遺憾的意思都看不出來。

“你干嗎不去云南試試艷遇?或者去西藏?失戀的人不都喜歡搞這些么。”她點燃一根煙，用煙頭去燒一只被她捉住的長腿蚊子。我有點生氣，我覺得一個我認識不到兩分鐘的人這么說話很無禮。我說我干嗎那么矯情，站起來便離開了。

第二天早晨我到大廳倒咖啡，子希正與一個外國男人聊得火熱，手舞足蹈的。她看見我，便朝我揮手，大叫周蘇你早啊。臉笑得稀爛，一點昨天的古怪也沒有。子希說她正在教那外國人Daniel說中文，我問她怎么教的，她說:“我教他唱《對面的女孩看過來》。”Daniel要我聽聽他唱得怎么樣，然后揮舞著雙手就開始唱“對面的女孩看過來”。我說他唱得不錯，他就激動不已。我和子希笑成一團。她還給我展示她教中文的教案——一張寫滿了漢語拼音的紙。

子希說今天去漂流漓江，她說兩個人一條筏子，便宜多啦，還可以在江上吃飯。我說我今天要去攀巖，她說:“沒錯，可是現在我們不是要去漓江了么。”我被她的邏輯搞得莫名其妙。這時候招待小姐走來見我們在一塊，便笑吟吟問我們是不是打算一起混了，子希說:“是啊，我們今天要一起去漂漓江。”我拒絕的話被硬生生堵在嘴里，我想這個女孩子還真是自來熟。

她向招待小姐詳細地問好了路線，便大呼小叫地招呼我出發，途中一個老太太向我推銷鮮花編制的花冠，要我買給子希，她把子希當成了我的女朋友。我有些尷尬，但還是買下了。子希沒說什么，接過就戴在頭上，子希腦袋有點大，說實話，戴著花冠看上去挺傻，但我看見她戴著，我很高興。

游船是小小的竹筏模樣，其實是機器艇，可以承載四個人。她挑了一艘跳上去，坐在筏邊把腳放在江水里撲騰。天氣還熱，江水非常涼爽舒適。江水清澈，可以看見江底的石沙，有青綠的水草生長著，她用腳趾頭挑了一根上來，仔細看了半天，說，哇，韭菜。我撲哧笑了。

漓江確實美得讓人心悸，江邊的山一朵一朵地堆著，或者一劍一劍地立著。我從來不知道山怎么可以長得這么小而精致，像是憑空擺設的。盆景一般，夢境一般，一蓬蓬都像有生命的活物。天氣并不明朗，綠樹和青石的山被空氣中的塵埃暈了便帶了淺淺的灰，江水也是青綠。整個圖景看去是滿眼的冷色。我的女朋友喜歡水多的地方，她說過等我們掙了錢就住到西湖邊去。看到這樣的景象我便想起她，但是我沒有機會去犯傷感病，因為子希實在是鬧騰。她一路大呼小叫，使勁地拍照，還拍我。她不停地指給我看這座山像什么那座山像什么。她的比喻奇怪極了，說這山像電飯煲，那山像生氣的老太婆，那山像失戀的小朋友，那山像開滿花的樹。還有一座山，被她說成像“放肆”。子希用筏子上提供的水槍對著遠遠的大游船上的游客噴水致意，還對著人們吹口哨。她能用三個指頭吹極尖利高亢的口哨，為此向我炫耀。很多游客聽到她的口哨，看到她溢著喜悅的蹦跳，便舉起相機來拍她，她得意地尖叫。她穿著紅色的衣裳，戴著花冠，在這冷色的山水中確實是美麗的風景。我說，“子希，你站在筏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船上看你。”子希笑了:“我大學可是學文學的，你別賣弄。”可是她思索了一下又問我:“你剛念的那，是誰寫的呀?”我無語了，我說你不是學文學的么怎么問我。她竟說:“就不許有學文學的劣等生么!”

途中在一個淺灘停留，子希光著腿跳下河去在齊膝深的水里踩來踩去濺起大大的水花。我說她那是白云豬蹄，她不理我，卻趁我沒注意往我身邊砸來一個大石頭，濺起的水花濕了我的衣服。她在河里很突然地大叫，我被嚇了一大跳，卻見她捏著一只螃蟹跑來要我看，螃蟹揮舞著小鉗子吐泡泡，她故作驚訝地說:“原來漓江里有賣泡泡糖!”

午飯在筏子上吃，我們讓筏子隨性漂在江上，吃的是漓江的魚蝦。子希喝了一點點啤酒，說:“這樣很好，我很高興。”我說:“看出來了，你高興就好啊。”子希說:“你是好人嗎?”我奇怪，哪有這么說話的?“勉強算個好人吧。”“那就好，那我就喜歡你了。”她說話的方式讓我覺得莫名其妙。

河里有很多水牛在游泳，大口嚼著水草，子希說:“你看，我就說是韭菜吧，肯定是韭菜。”我哭笑不得。子希又說:“其實我挺樂意做這么一頭水牛的，天天泡在漓江里吃韭菜，結婚是不是也在水里舉行婚禮呢?”

飯后子希不再鬧，大概是累了，筏子平穩安靜地順水而下。子希點著一支煙，把花冠的花朵慢慢地扯下。花是粉紅色的木芙蓉，一朵朵很大，子希把它們小心地放進水里，很快便漂遠了。子希趴在船舷上輕輕地哼著歌，我看到她有一個小雙下巴。煙很快便燃燒完了，她又點起一根，我看著煙把她的臉籠罩又迅速地飛散，竟有不真實的感覺。我看這山水漸漸地覺得厭煩，每一座山都很獨特，造型生動，但每一座都如此卻讓我覺得雷同。最后的路程子希睡著了，她的呼吸輕輕拂動她軟軟的發絲。

我曾經也常和我的女朋友一起游玩，她也常常在返程中睡著，她睡覺的模樣看上去那么漂亮。只是她現在在哪里呢，我不知道。我身邊坐著的竟是個名字奇怪的陌生女孩，我覺得一切都像個笑話。

返程的車上子希沒有說一句話，我也沒有說一句話。

第二天我們一起騎自行車，她騎得又慢又悠閑，跟她說話一樣，自在得好像散步。好幾次我看著她不看路就往汽車道上撞，急得大吼，倒是她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問我嚷什么。我也覺得自己很失態，但更為自己急成這樣感到奇怪和好笑。陽朔的稻子剛開始收割，沉甸甸地垂下了，青色的山綠色的水有了金黃色稻田的映襯變得很溫暖，一路有悠閑的耕牛，還有大量的蜻蜓相映成趣，子希安靜地凝望她能看到的一切，把所有她覺得新鮮的東西放在鼻子底下使勁地嗅著。我問她這是干什么，她說，味道比眼睛看到的風景，更能保存記憶。我們沿著遇龍河邊的田埂騎行，半米寬的崎嶇小道上她的神態悠閑自得，技術卻沒那么理想，一頭翻到了稻田里，發出一個平和淡定得像呵欠似的“哎——呀——”。我怕她掉到河里去了，等我跑過去，卻發現她趴在河邊，認真地看著河岸上一團一團紅色的田螺卵。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問我:“這是什么東西在冒充草莓?”河里有很多大大的田螺，她把胳膊浸入水里撈出一只大得嚇人的，仔細一看，卻發現原來是兩只合在一起。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原來你們在談情說愛。不好意思打擾啦，你們繼續。”接著把田螺又扔回河里。

晚上我看見子希坐在客棧門口抽煙，便走去和她坐在一起，子希抱著吉他唱起歌:“我們遠方的模樣，在沙灘上流淌，青色的流嵐，是你眼里的倉皇，誰見了我失落的太陽，請替我交給遺忘。”后面的歌詞她忘記了，但她一副淡然的模樣隨口唱，“是不是只剩下歌唱，可以彼此照亮，是不是沒有什么，想留在明天講……”我覺得她很有趣，信口胡編的歌詞編得竟還不錯。她聲音單薄純粹，像白紙一樣脆弱而半透明。她的手指按不緊琴弦，彈出的吉他聲音并不干凈，但她卻提出教我彈吉他。她說我的手指好像挺適合彈吉他的，接著便教我一些最簡單的和弦。她把我的每一個手指撥到正確的位置，她的手指微微發燙，還有一點潮濕。我注意到她沒有留指甲，指頭禿禿的。

客棧的招待小姐跑來告訴我們明日有周末派對，要我們參加，大家一起玩。她強調，Daniel要在大家面前為一個姑娘唱《對面的女孩看過來》，說子希可以為他彈琴伴奏。子希聽了挺高興。我也挺高興。

招待小姐走后，子希突然問我:“Daniel是愛上哪個姑娘了嗎?”我說我不知道，子希又問我:“愛情到底是什么東西呢?人的愛情比田螺的更美好嗎?”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子希安靜地抽煙，過了很久我聽見她一聲壓抑的抽泣。我們沒有再說話，只是坐在一起抽煙，直到凌晨。

那以后我便沒有見過子希。第二天清晨招待小姐便告訴我子希只訂了兩天的房，沒有再續，已經走了。我提出想看看她訂房的單子，但被禮貌地拒絕了。晚上的聚會我參加了，認識了很多新的朋友，大家一起做飯玩得很高興。Daniel真的對一個當地姑娘唱了《對面的女孩看過來》，雖然他一直是對照著子希給他寫的漢語拼音，但唱得很深情。大家尖叫歡笑著陪他一起唱，我為他彈了伴奏，也為那天所有的歌唱彈了伴奏。散場前我彈唱了子希唱過的歌，“我們遠方的模樣，在沙灘上流淌，青色的流嵐，是你眼里的倉皇，誰見了我失落的太陽，請替我交給遺忘。是不是只剩下歌唱，可以彼此照亮，是不是所有相遇，都要變成相忘。”我不能記得所有子希編的歌詞，我努力地回憶也沒有成功。我沒有告訴子希那其實是多年前我寫的歌，只是我遺忘了它已經太久。我也沒有告訴子希其實我就是個吉他手，我喜歡她俯身教我時認真的模樣和她微微潮濕的手指的溫度。

后來的幾天我依然呆在陽朔，但結交了新的朋友，我們一起逛完了陽朔的山水，一起喝酒，胡吹亂侃，聊每個人的初戀和傷心事，還有早已預備進檔期的嘔吐、哭泣和歇斯底里。我們像是真正的哥們了，交換彼此的真實名字和電話號碼，交代自己的家世背景，互相囑托一定不可忘了將來還要一起旅行，也不可忘了回去以后要常聯系，說大家都是兄弟。

我沒有成天想我的女朋友也沒有難過，倒是偶爾會想起子希，對于她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沒有任何的聯系方式，連這名字，都不知是真是假。我也從沒對她說過什么，關于我。我們像鐵軌，從不同的地方來，在某個地方相遇一下，又向著不同的方向去了。我想，就算什么時候她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們依然是陌生人。我幻想要是真的出現那樣的場景，我會說什么。也許我會說“嘿，子希吃了嗎?”，也許我們沒有認出對方，但更可能的是，我們認出了，但什么也沒說，對視一眼，又擦肩而過。那樣一個古怪的女孩子，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消失得如此干凈徹底，倒讓我懷疑這到底是真實還是夢境。

快到冬天的時候我逛完了南方所有的省份，覺得差不多了，便回家。旅途中認識到的朋友們成天在網上吹得牛皮亂飛，我看著，覺得很好。我曾在QQ上查找叫子希的人，出現無數的同名者，但不知道哪一個是她，也許里面根本沒有她。我甚至不知道“子希”究竟是不是這兩個字。但她對我而言是美好的。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她那么純粹地作為一個“人”在我的生命里出現過，沒有任何附加概念，也不關心我作為“人”以外的任何附加概念。我偶爾覺得惶恐，為何相遇必須有那么多的偶然，而相離卻如此容易。但想到她會在一個我無法想象的地方同一個我無法想象的人坐在一起，又安靜又緩慢地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理不直而氣壯地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建議，并且胡編歌詞唱一首我曾經的歌，我覺得安寧。

我不做我自己已經太久了，冬天的夜晚我寫一首歌，獻給子希。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