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釗:從圖書館到廣場

李大釗有沒有參加五四當日的游行示威活動，說法并不一致。高一涵堅持說他“是一位親身參與者”，但值得懷疑——沒有足夠的證據說明他像“三一八”事件那樣出現在隊伍中，事實上，五四游行隊伍中雖然有群眾參加，但基本沒有教師。李大釗參與五四運動，一方面表現為行動上，如支持《新潮》社的活動，撥出圖書館的房間作為其工作室;積極投入后來成立的教職聯活動，為之出謀劃策;把他的辦公室作為學生集會的場所。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李還以其言論與文章參與五四運動的全過程。他在慶祝歐戰勝利的集會上，兩次演講《庶民的勝利》，此文與《Bolshevism(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同刊于《新青年》(5卷5號，1918年11月)。刊于1919年6卷5、6號《新青年》上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則系統地介紹了馬克思的三大學說。

由于《新青年》主要偏重于思想文化方面，所以，陳獨秀和李大釗另外開辟一塊政治評論的言論空間，這就是1918年12月21日創刊，直接批判政府的《每周評論》。如果說《新青年》是新文化的陣地，對五四運動的爆發起到的促進作用的話，那么《每周評論》則是對五四運動期間的宣傳以至推波助瀾，起到更直接的作用。《每周評論》在五四前，重點提出山東危機和曹、章、陸賣國的問題，無疑對五四確立的方面和目標有指導和影響作用。5月18日，李大釗發表《秘密外交與強盜世界》，分別抨擊和會、威爾遜、日本、三個賣國賊，提出三大信誓:“改造強盜世界，不認秘密外交，實行民族自決。”提出了更高的目標。

6月28日，巴黎和約簽字之日，李大釗又寫了《新華門前的血淚》和《哭的笑的》發表在“隨感錄”上。文中說:“這樣炎天酷日，大家又跑到新華門前，一滴血一滴淚的哭，哎!可憐，這斑斑的血淚，只是空濕了新華門前的一片壁土。”“巴黎的歡聲必能送入全世界的耳鼓，可是我們應該常紀念著今年今日新華門的哭聲。”表達了五四目標實現后，對列強所謂“公理戰勝強權”的失望而痛心的清醒認識。

因陳獨秀6月12日在新世界游藝場散發傳單被警廳拘捕，直到9月16日才出獄，所以《每周評論》的工作就主要落在李大釗身上。這樣堅持到8月30日被勒令停刊為止，共出了36期。

五四后，隨著外界壓力的陡然減弱，自新文化運動以來松散地聯合起來的新知識分子陣營開始出現分化。受五四洗禮的學生中。傅斯年、羅家倫與張國燾、鄧中夏選擇了不同的人生之路;老一代新文化運動的主將，更加溫和的自由主義者如蔡元培、胡適也逐漸與日漸激進的陳獨秀、李大釗也分道揚鑣。1919年7月，胡適發表了《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每周評論》31號)，對共產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表示不滿，不屑地說，空談主義“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鸚鵡和留聲機都能做的事”。李大釗隨即寫了《再論問題與主義》(《每周評論》35號，1919年8月17日)，坦言道:“我可以自白，我是喜歡談談布爾什維主義的。我們應該研究他，介紹他，把他的實象昭布在人類社會，不可一味聽信人家為他們造的謠言，就拿兇暴殘忍的話抹殺他們的一切。”如果把《每周評論》上的胡、李之爭放置于五四后的中國思想界，可說極具代表性。蔡元培較有影響的呼吁“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其實也揭示出“讀書”與“救國”之間的矛盾，和“問題”與“主義”的沖突相近。參加過五四運動的北大學生川島，于五四后的困惑正可代表許多人的想法:“是‘讀書不忘救國’還是‘救國不忘讀書’……當真談主義的是鸚鵡，是留聲機，談問題的才是博士?怎么博士自己也談‘實驗主義’呢?究竟是‘實驗主義’呢還是布爾什維主義?”

陳獨秀離開北京后，在北方傳播馬克思主義的任務，主要落在李大釗身上，從而形成人們所說的“南陳北李”之局。1920年3月，北大發起組織“馬克思學說研究會”——當時北京有報紙稱之為“馬神廟某大學牛克斯研究會”加以嘲諷。雖然公開的名單上只有19名學生，但李大釗無疑是其精神導師和組織者，張國燾、朱務善都說是在他那里借閱馬克思學說書籍，如布哈林的《共產主義ABC》、列寧的宣傳冊子及日本河上肇的著述，從而走上信仰共產主義的道路。在此基礎上，1920年9月，北大建立了共產主義小組。平時生活儉樸，常常自節以濟人的李大釗，每月捐出80元活動經費。

1949年以后，回頭重新打量和評估五四運動，胡適、陳獨秀、蔡元培的作用，逐漸被有意淡化，李大釗的地位漸顯突出。類似張申府所說的“李大釗是馬克思主義的傳播者，北大紅樓是五四運動的策源地”以及高一涵所言“運動的組織者和領導者”，在眾多的回憶與研究文章中，這一定位成為主流話語，無形中也重新建構了五四神話。倒是出自同一信仰陣營中的陳獨秀，在回顧五四時，更實事求是地秉筆直書:“蔡先生，適之和我，乃是當時在思想言論上負主要責任的人”，沒有故意拔高戰友的形象。

與他的犀利文風和激進思想不同，李大釗的生活和為人確是毫無張揚:平頂頭，橢圓臉，濃密的八字胡須，穿一件愛國布灰色的長夾袍——這是許多親身與他交往過的同事和學生留下的共同形象。在魯迅筆下，李大釗“有些儒雅，有些樸質，也有些凡俗。所以既像文士，也像官吏，也有些像商人”。正是這些不起眼處，在護送陳獨秀和“三一八”慘案等危機時刻幫了他不少忙。

陳獨秀被保釋后，李大釗寫了一首詩，引用陳獨秀的一句話“出了研究室就入監獄，出了監獄就入研究室”，贊揚他不畏“強權和威力”與“擁護真理”的精神。陳獨秀違反保釋不得出京的規定，私自到武漢演講，警方知道后，在其寓所前安下警察，準備再次逮捕。李大釗得知消息，派人去車站把陳獨秀接到別處，然后又設計偷偷把他護送出北京。為了安全起見，不能坐火車，改由公路赴天津。李大釗冒著危險，親自伴隨。二人化裝成商人，帶上賬簿，雇一輛騾車，由李大釗坐在外面，讓陳獨秀坐在里面，約定一路遇事由李應付，南方口音的陳則默不作聲。如此居然順利逃到天津，然后再轉赴上海租界。對他的這種大智大勇，湖南的易白沙說:“李大釗是燕趙間豪俠之士，是今人中的古人，忠誠信實，使人永遠愛戴。”(摘自《觸摸歷史:五四人物與現代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