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放,是個問題

《五四風云》

蒙木著

上海三聯書店2010.2

定價:32.00元

歷史無法還原，五四親歷者的回憶各各不同。一些記憶是夸夸其談，自我塑造;一些記憶配合后來意識形態，言不由衷;一些記憶有門派之見，顧此失彼;最關鍵的，“只緣身在此山中”，個人很難確知非自己經歷的那部分，即便傅斯年、羅家倫、匡互生、易克嶷、段錫朋、許德珩等這些游行先鋒們也不可能把握全局，例如傅斯年本不贊成放火，火燒趙家樓的當口對其他同學做了一些說服工作，哪有人肯聽?所以關于五四那一天的回憶是各種各樣的，關于曹宅起火的真相不可能大白天下，甚至可能是多種原因。不過我們按照邏輯推測，學生點火該沒有大疑問。

有人說是北大學生黃堅點的火;北京大學法科學生何思源回憶起那天的情景時說，學生們在曹宅里發現了幾桶汽油，他們就用這幾桶汽油把火點著了;羅家倫回憶是高師學生放的;據匡互生承認是自己點的火，周予同等人也認可主謀是匡互生。和匡互生一樣作為秘密小組的成員之一的羅章龍回憶很具體:

有的同學首先將屋子里一些易燃物和掛畫都扯下，集中起來點火燒了?；鹨黄?，外面的軍警就包圍進來了。小組決定開始撤退，有些被捕了，大部分是核心小組的人。最后被捕的學生一部分是體力較弱的，一部分是負責掩護的同學撤退的小組核心成員。

5月4日晚上，各校學生召開大會，討論如何營救被捕學生。北京女高師學生因校長陳寶泉頑固，不準她們游行，全體都聚在步軍統領衙門門口吵鬧，要進去一同坐牢。

北大學生則齊集法科大禮堂續開會議。校長蔡元培也來參加，他聽取了學生報告經過情形。有人說:“大家雖然愛國情切，行動的確有些鹵莽，但要說我們犯法，學生萬難承認，至于警察擅自捕人，的確沒有道理。關鍵是曹、章兩人，這次受挫，估計不會善罷甘休。他們既與日本人勾結，又與各路軍閥關系密切，必要借著外人與軍隊，向無辜學生興師問罪。我們擔心被捕同學將遭毒手，務請校長設法保全。”蔡校長無言，不免躊躇。有學生從旁建議說:“不如大家一起都到警察廳，與他們交涉?！辈绦ｉL搖頭道:“沒必要，絕不要再給人家口實了。你們既然有一定道理，警察廳也不至于喪盡天良，一味盲從賣國軍閥。大家少安毋躁。發生這種事，我當校長的要引咎辭職，不過一定負責先把32個學生保釋出來。容我去警察廳探明確信，再極力轉圜?！闭f完，蔡校長便出門走了。

有代表提出如果蔡校長辭職，我們就把學校解散。會議還決定派出代表，向各學校聯絡，預備在第二天，全北京的高等以上學校，自大清早起，一律罷課，以支持被捕學生。

這時北大的學生救國會也改為北大學生會。大家要推傅斯年做北大學生會的臨時主席，但傅斯年說:我做啥主席，你們都不聽，我管不了，例如這次有同學被捕，就是因為游行沒按原計劃走，特別是放火才讓事情變得不可收拾。一位姓陶的同學很生氣，說:到這個時候了，還事后諸葛，有沒有出息啊。又唇槍舌劍一番，傅斯年是有辯才的，這姓陶的哪里說得過，于是一拳掄向傅斯年。傅不甘示弱，二人大打一架，被拉開后，傅斯年不僅不要這個主席身份，也從此不再參加學生運動，專心做他的學術去了。于是段錫朋被臨時改選為北大學生會的代表主持明天聯合會議。

5月5日的北京當然也不可能是平靜的。各校學生代表在北京大學如期召開緊急會議，沒有參加游行的清華學堂的學生(年齡都不大)從城外也趕來參加，表示從此以后和各校一致行動。這次大會除議決各校即日罷課呼吁釋放被捕同學外，并討論北京中等以上學校學生聯合會的組織，來指導學生運動;同時推定北大和高師代表草擬組織大綱。該大綱5月6日提交各校學生代表會議通過，北京中等以上學校學生聯合會(簡稱學聯)，當即于是日宣告成立;會址設在馬神廟北京大學第二院(理科)。

北京十四校的校長們接到了教育部的命令，要求他們開除為首的鬧事學生。這些校長們并沒有把這當作一回事，他們已經被蔡元培揪為一個校長團，正努力營救被捕學生。蔡元培在5月4日夜訪孫寶琦，希望他能夠用關系說服段祺瑞、徐世昌等善待學生。但孫寶琦熟知段、徐的脾氣，他還認為學生放火打人把事情鬧大了，便不肯搭老臉求人。失望的蔡元培便被迫聯絡形成校長團一起想辦法。5日下午校長團的會議上，大家認為5月4日事件是多數市民運動，不應讓少數學生負責，如果認定這次事件是學校運動，也應該各校校長負責。無論如何，政府方面應盡快釋放被捕學生，如果政府不接納這個意見，全體教職員一律罷職也在所不惜。

“外爭國權內懲國賊”的口號如此深入人心，學生的游行示威得到社會各界的廣泛同情。上海、天津各地均有一些團體和個人電請政府釋放學生。在京名流汪大燮、王寵惠、林長民具書上呈警察廳:

本月四日北京各校學生為外交問題奔走呼號，聚眾之下致釀事變，當時喧擾場中學生被捕三十余人。國民為國，激成過舉，其情可哀，而此三十余人，未必即為肇事之人。我等特先呈懇交保釋放，以后如需審問，即由我等擔保送案不誤。群情激動，事變更不可知。為此迫切直陳，即乞準保國民，幸甚!

山東省議會兩議長同山東外交協進會兩代表聞訊星夜赴京，與參眾兩院山東議員5日下午1點在山東水災賑濟會開會，議決:到警察廳慰問被捕學生;謁見總統，請求釋放被捕學生;誓不承認二十一條和順濟鐵路等合同;為山東問題失敗彈劾內閣。

還有的議員聯名提出質問書，說:本月4日學生迫于愛國熱誠而發，毆打傷人屬于公憤所激，絕非因為私恨，與尋常騷亂不同。如果把被捕的學生治罪，恐怕引起更大風潮而后患不堪設想。曹陸章等歷任要職，與日本詭秘交際，賣國之嫌，騰布中外。當此眾怒難犯之際，政府應該究查其奸，予以懲治。這才是弭患之道。請三日內答復。

還有一個俱樂部更加膽大，因為徐世昌有嚴辦學生之說，提出彈劾總統案:總統為國民公仆，若玩視民意而袒護賣國賊，便是總統叛國。

社會名流中，不僅革命先行者孫中山、熱血男兒梁啟超等紛紛致電政府呼吁學生無罪，把釋放學生作為扶持民意、養士氣、維國脈、保國魂的必要舉措。

最讓北京政府發憷的還是軍政府的表態:青年學子以單純愛國之誠，逞一時血氣之勇，雖舉動略逾常軌，要亦情有可原?！渲姓嫦嗳艉危斁肿阅苊髁耍炔磺笳局?，但藉淫威以殺一二文弱無助之學生，以此立威，威于何有?以此防民，民不畏死也。

人心激憤，馬上又逢五七國恥紀念日了，還不知道學生和各團體有什么行動。負有維持治安責任的警察廳，深深知道其中危險。吳炳湘自己主動向徐世昌等政要們陳說利害;又派警備司令部一個軍法處處長向學生屆接洽。所以5月6日晚上，公府居仁堂開臨時會議，就有了決定，請總統下令將學生移交法庭后再行保釋。散會后吳炳湘、傅增湘等來到警察廳，蔡校長等校長團代表早在這里等候一天了。吳炳湘告訴蔡元培學生是可以放的，但需要履行一下手續。而蔡校長仍然懇請立即保釋讓學生出獄。雙方于是又討價還價地磋商。最后吳炳湘答應蔡校長的請求，但提出兩個條件:1. 明日不許學生參加國民大會;2. 明日各校必須全體上課。如校長們能夠擔保做到，則被捕學生即可釋放。當時蔡校長等承認以身家作保，于是議決明日學生上課后，蔡校長過來領人。

5月6日晚10點，蔡元培緊急召集北京各大學校長，在他的辦公室通報交涉情況，并隨后接見學生代表，要求學生趕緊復課。大部分學生代表感到為難，說:“昨天才決議罷課，明天便要復課，很難辦得到，我們也負不起這個責任。”唯一贊同這個妥協方案的是羅家倫，他說:“現在如果盡讓同學們關在里面，也不成事，況且我們這一次有放火及毆傷等重大情節，章宗祥還沒脫離危險呢，據說兩天沒有大小便了，政府若硬是把捉去的幾個同學來抵命，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羅家倫說服其他學生代表后，他們便向校長們確認:“我們復課，被捕同學確定會放出來嗎?”校長們說:“我們可以以人格擔保交易是可靠的，因為吳炳湘發誓說，‘如果復課而不放學生，我吳炳湘便是你們終身的兒子?！锰镁炜偙O諒不至于如此沒有信用。”于是，次日早上北京各大學先后復課。

被捕的同學被關了4天，然后由吳炳湘宣布釋放。被捕的人當時就質問警察總監:“愛國犯的是什么罪?為什么要遭到拘禁?”堅決不肯走。吳炳湘于是趕忙通知各校派人去接。北大派庶務主任帶了三輛汽車去接，蔡元培校長、許多教師和北大全體學生都在沙灘紅樓北面的廣場上等候。到了10點鐘，汽車來了、同學們回來了!廣場各放著5張方桌，被捕的十二三個同學都站在方桌上和同學們見面。大家悲喜交集，擁上前，萬分激動，被捕同學沒有一人說話，蔡元培校長講了幾句安慰并勉勵的話，大家熱淚交流，甚至痛哭流涕，真好像一家人于離亂巨劫后相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