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傳》
劉再復著
人民日報出版社2010.3
定價:48.00元
魯迅是出現在20世紀中國苦難大地上的一種天才“異象”,他的作品是近現代中華民族苦悶的總象征,這是劉再復先生對魯迅的總評價。本書由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傳記”,第二部分是“評述”。 “評述”部分匯集了劉再復先生在海外關于魯迅的最新思想成果,是經過一番自我反省和知識更新之后對魯迅的明心見性之論。
謠言
魯迅從仙臺到東京不久,夏季已經來臨。
到東京之后,他把學籍放在東京德語協會的德語學校,仍然以中國留學生的身份領取清朝的官費。他對德文原來有一些基礎,現在進一步學習,想以此作為鑰匙,去打開西方文學之窗。這時在魯迅的心中充滿著拯救民族的純真熱望。然而,對于魯迅的這種崇高的抉擇,在東京的友人們卻不能理解,反映很冷淡。那時,在一般青年留學生的心目中,只有理工或政治,才是救國和自救的藥方,而空洞的文學對于自己和民族似乎都沒有什么用處,他們很奇怪,為什么聰慧過人的魯迅,竟要把人生拋進文學的深淵呢?
當魯迅正在思考著如何開始這新的選擇后的第一步時,一個意外的情況發生了。
母親從家鄉接連不斷地來信,催他回去結婚,有時一天竟有兩封信來催促,弄得魯迅焦躁不安。對于這突如其來的命令,他既沒有順從的思想準備,也沒有反抗的思想準備。1906年,在中國仍然是一個父母主宰婚姻的時代,哪怕是最慈愛的父母,也不愿意放棄裁決兒女婚姻命運的權力。這個幾千年來的習慣力量,是強大的,它在繼續地制造著許許多多青年男女的悲劇。魯迅身在異國,似乎比較容易逃避家庭安排的命運,然而他熱愛自己的母親,同情母親的寡居生涯,理解母親的內心的寂寞。他不愿意刺傷母親的心,于是,他妥協了,回國了。
周老太太所以如此匆忙地決斷魯迅的婚事,是因為她聽到一個謠言,說是在日本留學的一位同鄉,看到魯迅和一個日本女人結了婚,而且看見他們領著孩子在神田街頭上散步。周老太太聽到這種謠言是不能不慌亂的,那時確有一些日本女子嫁給中國留學生。當時的留學生有不少是出身富裕的,其中很多人甚至還雇著傭人。就經濟狀況說,日本的學生畢竟趕不上留學生。那時,在日本的《萬朝報》上曾刊登過神保町的漂亮姑娘嫁給中國留學生的消息。而且,這樣一結合,留學的人也留在遙遠的日本了。一種恐懼情緒控制了周老太太:如果這消息竟是真的,那可怎么辦呢?魯迅是她的長子,日后家庭的重擔是要靠他來擔當的呀!
周老太太選擇的新娘,名叫朱安。平常家里的人都親切地叫她“阿安”、“安姑”。她是一個富裕之家的女兒。家就在紹興城內的丁家虛,是魯迅叔祖母玉田夫人蘭太太的同族。這門婚事也正是玉田夫人的大兒媳婦,即周伯的妻子謙少奶奶的提議。這位年輕的少奶奶,出身于紹興趙氏大族,漂亮,能干,很有《紅樓夢》里的王熙鳳之風。她和魯迅的母親住在一個院落里,兩家只有一墻之隔,可以隔墻呼話。
每天一早起來,謙少奶奶就會親熱地給老太太問安,使周老太太和她有朝夕相處的親切之感,在丈夫去世、兒子遠離的凄冷歲月中,周老太太很喜歡和這個善于言詞的晚輩媳婦閑談。謙少奶奶出于對老人的關懷,便介紹了婆婆的內侄孫女阿安來給周老太太當大兒媳婦,讓老人有個貼身的陪伴,周老太太欣然同意,而且和朱家訂了婚約。
服從
魯迅當時遠涉滔滔的大海去異國深造,懷著偉大的生活目的,追求知識,追求光明,個人的事,想得很少,結婚的事,更是從未想過。對于做媒的周玉田老人一家,他是熟悉的,他們的關系一直很好。至于說到朱安,魯迅恐怕并沒見過。到了魯迅去南京求學后的1899年5月14日,周家曾撐著兩條船去夾溏看戲,當時男女分開,各坐在一條船上。在女子坐的那一條船上,除了魯迅的母親、玉田夫人和媳婦謙少奶奶外,還有一個就是朱安。也許那時母親就為兒子看中了朱安,但魯迅不知道。而母親所安排的這種命運來得這么突然,他沒有充裕的時間去深思熟慮,只有一個單純而幼稚的愿望:不能違抗母親的命令,不能讓母親難過。他想:
“母親愿意有個人陪伴,就隨她去吧!”
魯迅終于懷著這樣的心情同意和朱安結婚,接受母親給予他的“禮物”。人是復雜的,一個很善于認真思考的人,有時也可以表現得很簡單和草率。他此時在這個人生的重要課題面前,竟一切都遷就了慈愛的、然而因襲封建傳統做法的母親。他的結婚,與其說是對朱安的愛,不如說是對母親的順從。
這位非常熱愛自己的母親的留學生,默然地服從著母親的一切安排,按照舊式婚姻儀式完了婚。婚姻儀式后,魯迅被他本家兄弟周冠五和新臺門子傳太太的兒子周明山二人扶著上樓入新房。他始終沉默著,扶他的時候,他不推辭,也沒有一句話,在別人導演的這場似憂似樂的悲喜劇中,機械地充當著無言的主角。 眼前的一切,仿佛是現實,又仿佛是夢。出現在魯迅的面前的新娘,是一位生著一副黝黑狹長的臉孔、矮小的身材、裹得尖尖的小腳、給人以發育不全的病態感覺的少女。傷心、懊悔、失望,不知所措,摻雜著悲涼的同情,一時紛至沓來,齊集心頭。魯迅臉色陰郁地沉默著。
這一切,正如他以后曾經產生強烈共鳴的一位少年的詩中所寫的:這婚姻,是全憑別人主張,別人撮合:把他們一日戲言,當我們百年的盟約。仿佛兩個牲口聽著主人的命令:“咄,你們好好的住在一塊兒罷。”愛情!可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魯迅很快地感到現實強加給他的無愛情的婚姻的痛苦。因此婚后沒幾天,他就匆匆地返回東京去了——他對母親表示了一種反抗。
真摯地疼愛魯迅的母親,沒有想到,她的一片好意竟造成了兒子痛苦的精神重擔。但是魯迅清醒地知道:朱安也是舊式婚姻的犧牲者,她對此是不能負任何責任的。魯迅對友人許壽裳說:“這是母親送給的禮物,我只好供養她。”于是,在幾十年的歲月中,他只好同朱安保持著形式上的夫妻關系。沒有愛,也沒有恨,沒有歡樂,也沒有爭吵。#8943;#8943;
距離
魯迅從日本回國后,除了1910年7月至1912年2月在紹興教書之外,其他時間終年在外地,直到1919年,他們一直是南北分居。抽掉愛情的靈魂,婚姻只剩下一個空殼。在這種難堪的空殼中沉默著,即使在教育部任僉事過著那種死寂得令人窒息的生活的時候,他也沒有對朱安發過什么怨言和牢騷,只是在1914年11月26日唯一一次提到朱安的日記中流露過一點不滿:“下午得婦來書,二十二日從丁家弄朱宅發, 頗謬。”那時,他的心境實在太壞了。
1919年,魯迅39歲了。他在北平買了西直門內公用庫八道灣一所房子,才將母親和朱安接到北京。到北京后他們各住一間房子,兩人之間依然保持著敬而遠之的關系。那時魯迅除在教育部任僉事外,還擔任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及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的講師。一年四季,他們之間僅有的聯系是固定的:清晨,朱安喊魯迅起床,魯迅淡淡地“噢”一聲,到了吃飯時間,又是一聲招呼和一聲輕輕的應諾;晚上朱安睡得早,睡之前來到魯迅房前關照一下:“門關不關?”魯迅也照例是一聲淡淡的回答。
魯迅很尊重朱安的人格,他平等地對待這個善良但無法使他產生愛情的女子。每天他總是和朱安與周老太太一起進餐,座位也是固定的。在阜成門內西四三條二十一號居住時,吃飯時,魯迅總是坐在靠“老虎尾巴”的一方,老太太坐在靠旁門的一方,而朱安則坐在周老太太的對面。但是誰能理解這四合院里兩個中年人的心靈的距離呢?
魯迅實際上是過著簡樸的獨身生活,在嚴冬季節甚至還穿著單褲。有一次他對孫伏園說:“一個獨身的生活,決不能常往安逸方面著想的。豈但我不穿棉褲而已,你看我的棉被,也是多少年沒有換的老棉花,我不愿意換。你看我的鋪板,我從來不愿意換藤繃或棕繃,我也不愿意換厚褥子。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反而被生活所累了。”魯迅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工作上,其他一切都置之度外。
朱安卻是一個性情溫順,平和地對待一切的女子。她與世無爭,與人為善。對于魯迅的沉默和冷淡,對于過去和現在的一切,朱安都無聲無息地接受。唯有一次,她半是自我辯護半是埋怨地說:
“老太太嫌我沒有兒子,大先生終年不同我講話,怎么會生兒子呢?”
這個賢良的女子,只是偶爾才發出這種淡淡的沒有愛的哀怨。
悲哀
終年無語。確實是她和魯迅之間的令人悲哀的現實。在這種現實的寂寞的土地上,她的心也是痛苦的。她雖然不識字,但心是善良的,精明的。她是一個中國農村中普通的舊式女子,從小就受到家庭和社會三從四德這一類封建禮教的熏陶。從自己兒時就開始形成的道德觀念和品格觀念出發,她在婚前天然地順從父母,在婚后天然地順從婆婆和丈夫。她在深深的寧靜的院落里寧靜地生活,和墻外的世界隔得很遠。她沒有足夠的文化素養來了解魯迅是怎樣一個不平常的人,然而,她卻從一種天然的中國女子傳統的堅貞,對魯迅懷著情意。以至在魯迅辭世之后,她仍然守在魯迅母親的身旁,終身伴隨著這個憐愛她的老人。甚至在老人逝世之后,她也依然把自己和周家緊緊連在一起。她對魯迅的友人許壽裳說:“我生為周家人,死為周家鬼。娘娘(婆婆)怎樣說,我怎樣辦,決不違背!”她雖然沒有文化,也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甚至連她自己為了取函領款而刻印的圖章上,也沒有自己的名字,只有“周朱氏”三字。然而她也有自己的心思,也有心靈創傷的疼痛,她也常靜靜地想著,只是她也只能蘊藏在心里,沒有什么地方好去訴說,也沒有能力去向別人訴說清楚。
沒有愛的悲哀和對于愛的剝奪者——封建禮教的憎恨,交熾在魯迅的心中。這使他對于一位不相識的少年寄給他的一首題為《愛情》的詩燃起了發自心底的共鳴。那位少年痛苦地唱道:
我是一個可憐的中國人。愛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魯迅深沉地寫道:
愛情是什么東西?我也不知道。
但從前沒有聽到苦悶的叫聲。即使苦悶,一叫便錯;少的老的,一齊搖頭,一齊痛罵。
然而無愛情結婚的惡結果,卻連續不斷的進行。形式上的夫婦,既然都全不相關,少的另去姘人宿娼,老的再來買妾;麻痹了良心,各有妙法。#8943;#8943;
但在女性一方面,本來也沒有罪,現在是作了舊習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責備異性,只好陪著作一世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賬。
作一世犧牲,是萬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干凈,聲音究竟醒而且真。
我們能夠大叫,是黃鶯便黃鶯般叫,是鴟,便鴟般叫。#8943;#8943;
我們還要叫出沒有愛的悲哀,叫出無所可愛的悲哀。
(《熱風·隨感錄四十》)
魯迅是富有良知的人,即使在這種情感迸發的時刻,依然清醒地說明女性的無辜,對她們的犧牲寄以深切的同情。由于自己的一段切身感受,他更清醒更深切地認識到:他和朱安的婚姻悲劇,只是4000年舊賬中的一頁。毀滅無數青春的悲劇制造者,只有一個,那就是祖傳的吃人的筵席,幾千年所形成的中國的吃人的封建禮教。這種自稱為“東方文明”的制度,對于中國人民負有多大的歷史罪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