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歡會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這是蘇東坡的詞句。人的一生總有許多次朋友間的悲離歡合,但對我來說,永志不忘的并不是很多,惟1979年3月的北京聚會和2004年9月的昆明聚會,卻是我經(jīng)歷過終生難以忘懷的兩次歡會。對這兩次歡聚,我都在當時把它記了下來。
三十年后的聚會(1979年3月)
我們的好友張彥和李凌二十年的沉冤大白了。一個揭去了右派的帽子,一個改正了反黨的罪名。在北京的原西南聯(lián)大的友人們久已相約,等“老馬”到北京,就舉行一次慶祝會,慶祝黨的實事求是的傳統(tǒng)又恢復了,慶祝張彥和李凌恢復了革命的青春。1979年3月17日,這個慶祝會終于得在北京展覽館餐廳舉行,這是一次我一生難以忘懷的歡會。
這次慶祝會,到會的有我、許師謙、王漢斌、殷汝棠、王松聲、嚴寶瑜、李健吾、黎彰明、胡邦定、陳彰遠,還有從昆明遠道而來的許錚,自然還有主人張彥和他的夫人裴毓蓀,李凌和他的夫人馬如瑛(黎勤)了。只可惜有幾位當年很熟的朋友,像沈陽的李曉、武漢的李明、上海的李儲文、同樣蒙冤的天津的段鎮(zhèn)坤,還有在外交部工作的何功楷和在世界銀行工作的許乃炯。最遺憾的是當年的一個好友侯澄,他的“右派分子”改正了,從沈陽到北京來公干,我們到處打電話卻沒有找到他,失之交臂。當然,還有許多在北京和外地的好友,都是當年在昆明一同經(jīng)過斗爭烈火考驗的患難之交,因為各種各樣原因,沒有機會來參加這個慶祝會,實在是十分抱憾。
在這個慶祝會上,沒有誰發(fā)神經(jīng)似的拿出請秘書擬好的講話稿念一通,也沒有誰舉杯發(fā)表外交詞令,講一通意義和感謝這個那個的話。我們隨便閑談,饒有興味。真是談不盡三十幾年別后的歡樂和辛酸、成功和失敗,以及那令人啼笑皆非的各種帽子和令人難以置信的誣陷和迫害,還有那“昨日并肩呼戰(zhàn)友,今日反目疾深仇”的“好同志”的回馬槍……說到有的人在三十幾年前本是生龍活虎、天不怕地不怕、人不怕鬼不怕的革命斗士,現(xiàn)在卻被時間的長流水磨盡棱角,成為又圓又滑又冷又硬的卵石,大家不勝感慨。當然我們也都為自己的禿頭,為自己的霜發(fā),為自己的冠心病、高血壓和可能的癌癥而慨嘆了。
沒有轟轟烈烈,沒有高言宏論,我們就這么談著,吃著,互相看著,想從那霜發(fā)下忽然又發(fā)現(xiàn)當年青春的臉來。是啊,那時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如今已是老太太的模樣,當年的幾位小弟弟,小寶寶,也都變成了龍鐘老頭。但是,時間雖然在我們臉上刻上皺紋,在頭上擺上風霜,在身上放上各種疾病,卻不能改變我們的赤子之心。我們這些老頭子老太太們碰在一起,還是那么熱呼呼地握手、開玩笑,在背上擂拳頭,還是小弟弟、小妹妹、小寶寶地稱呼著,并且還是那么熱情天真地談論,無所顧慮,互相喚回青春的心。
這樣的日子一生有一次也算幸福了。
但當我們談到有的同學、老師的遭遇時,卻難免一時沉默無言,或者唏噓嘆息。坐在我旁邊的許師謙,目睹歡會,悲從中來,他告訴了我們當年歷史系的吳晗老師的遭遇,真是天下奇冤,歷史少見。他說,吳老師被姚文元“棍子”痛擊后,不久便被戴上腳鐐手銬送進監(jiān)獄,但吳老師始終坦然自若,無愧于心,也不檢討,照常談笑,讀書,吃飯,運動。這種精神是感人的,但卻招來惡罵,毒打。吳老師的女兒剛開始是紅衛(wèi)兵,跟著別人斗他,并且跟著動手打他,但是當她回去翻看父親寫的文章,回憶起父親的談吐,她不再幼稚盲從,因為她相信她的爸爸是一個真正的共產(chǎn)黨人。因此大家再去打斗時,她俯在父親的身上說:“你們打我吧,讓我來承受打擊?!钡@無濟于事。據(jù)說,吳老師在監(jiān)獄里挨的黑打更是無數(shù),他死的時候,身上找不到一塊好肉,內臟也破裂了。
按照中國封建社會的傳統(tǒng),一人犯罪,株連九族。吳老師多病的夫人也遭到非人的虐待,她已病得快不行了,女兒把她送進醫(yī)院,可當權的造反派不準收留,請求打一針救一救命都遭到拒絕,只叫:“把她抬到太平間去,她的出路在那里!”她的女兒第二天早上趕到太平間,拉開裝死人的木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母親還有一口氣,眼窩里還有兩大滴眼淚,看到女兒來了,才落了氣。
父親死了,母親亡了,女兒的命運也是很慘的。當她母親被專政大軍勒令掃大街時,她自愿替生病的母親去掃。街上無知的孩子們,被造反派組織起來,對她進行監(jiān)督,把她包圍起來,沒頭沒腦地痛打,叫她“狗崽子”、“反革命”……精神上的折磨比肉體上的虐待還難堪,她精神開始失常。更可恨的是,在父死母亡的慘境中,她還被街上的壞蛋強奸了,她再也無法活下去,自尋了短見。
——這就是在社會主義的中國,林彪和“四人幫”在臺上時發(fā)生的悲劇。現(xiàn)在雖然報上公開為吳晗老師平了反,但是,這個東方式的悲劇已經(jīng)鑄成……
不談了吧,這不該是這個會上談話的材料,但是誰能阻止?我們今天的歡樂,不是許多友人和老師的血淚凝結而成的嗎?昨日的痛苦,怎敢忘記!“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不忘記過去,回顧過去,正是為了將來,往后看正是為了向前看。中國再也不要重演這樣的悲劇了。
大家還沉浸在傷感中。這時,張彥拿出一件東西,是許乃炯從紐約托人帶回來的錄音磁帶,這是35年前我們在昆明結交的美國朋友的錄音磁帶。聽說這錄音帶里有Heyman、Bell、Edman、Pastor、Wald以及他們夫人的聲音,大家才又高興起來。
Heyman他們當年都是美國自愿來華幫助抗日的有名的飛虎隊隊員。思想進步,因此在昆明時和我們相交了。我們向他們介紹中國共產(chǎn)黨和解放區(qū)的情況,和他們討論革命問題。后來Heyman、Bell、Edman三人還由我們中的李儲文介紹,在周恩來同志的安排下,到了重慶紅巖村,見到了當時正在重慶的毛澤東主席。毛主席在百忙中專門設宴招待了他們,他們也向毛主席贈送了香煙(見《人民日報》刊登的《一個美軍上士見到毛主席》)。
中美建交后,他們都是美中友好協(xié)會的基本成員,曾到中國訪問,四處打聽我們的下落。但當年在昆明時我們用的都是英文假名,他們自然是找不到的。不過他們也有意外的收獲,到重慶紅巖村紀念館參觀時,竟然發(fā)現(xiàn)他們當年和毛主席的合影裝在一塊展板上,紀念館的同志熱情地接待了他們,還把他們的名字填了上去。他們回國后,十分興奮,Heyman寫了一篇文章連同我們在昆明公園的合影的照片,刊登在會刊上。這張報紙傳到北京《中國建設》雜志社。剛好張彥當時是《中國建設》的副主編,雜志社的一個外國朋友看到那張照片上面有一個人很像是張彥,便把這張報紙拿給張彥看。張彥一下就認出了我們的美國朋友們,馬上和他們取得了聯(lián)系,告訴了他們中國朋友們的情況。
我們和他們終于重新聯(lián)系上了。他們來北京,找到了張彥,回美國,找到了在紐約世界銀行任中國代表的許乃炯,于是寫了一封信,并且用錄音機錄下來,他們每個人各自在錄音信里說了一段話,委托許乃炯給我們帶了回來。
我們馬上打開錄音機,聽到遠方朋友的聲音,大家都很興奮。在錄音里,有一個美國朋友說,希望有一天,我們照片上的人,能有機會重聚昆明,像過去那樣吃一次中國飯,像過去那樣暢所欲言。
聽到這里,我們都無言了,都覺得這只是一種夢想,這一生恐怕是很難實現(xiàn)了。
六十年后的約定(2004年10月)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們和當年在昆明的美國飛虎隊的朋友終于取得了聯(lián)系,自此以后,我們年年都有賀卡往來,互通各自的情況。他們在美國每年都有一次聚會,每次都把他們聚會的錄音帶寄給我們,讓我們聽他們重話友誼。上個世紀八十年代,Bell到中國,曾兩次專程到成都來看望過我,我們?yōu)橄嗷ソY交異國朋友而在各自國家受到的迫害吃過的苦頭,不勝唏噓。Heyman為他寫一本書搜集材料的事,也專程到成都和我會面,我們談了一整天。但是我們分別后就一直沒有機會能再見面了。不過張彥、許乃炯在美國和他們有過幾年的經(jīng)常往來,因為許乃炯是中國駐世界銀行的中國代表,而張彥則是《人民日報》首任駐美國記者。至于李儲文更不用說,他在當上海市外辦主任和以后做香港港澳工委副書記時,到美國的機會很多,自然是和老朋友們常常見面的。但是,我們都沒有實現(xiàn)在1979年時那位美國朋友的話,大家一起重聚昆明。
六十年過去了,雖然在此間我們和美國朋友乃至他們的子女仍然有往來,但卻因歲月的流逝,兩邊的朋友陸續(xù)謝世了不少。至今還健在的中國這邊只有張彥、李儲文章潤媛夫婦和我,美國那邊還健在的似乎只有Pastor一個人了。說是健在,其實我們都是老病纏身,已過耄耋之年的老人,大家都認為,今生是不會有機會再見面的了。
2004年8月,Pastor從美國紐約給在北京的張彥發(fā)了一封電子郵件,談到我們中美兩國朋友從1944年在昆明開始相交,到現(xiàn)在已滿60年,他很想和老伴一塊回到昆明舊地重游,更希望和中國尚健在的朋友在昆明重聚,了此一生大愿。
這時的Pastor已經(jīng)八十六歲,且行動不便,坐上了輪椅,而我則已年屆九十,是個身染惡疾隨時聽候馬克思召喚的老人,就是最年輕的張彥,也已經(jīng)82歲了,我們還能去云貴高原嗎?Pastor說,他雖然已經(jīng)坐輪椅,行動不便,他的老伴也已90歲,且體弱多病,可是他們一定要到中國來,與中國還健在的老朋友重聚于昆明——這是他醞釀已久的夢想。我們被Pastor坐輪椅也要越洋來會老友的熱情深深感動,我們?yōu)閾碛羞@樣的摯友而自豪。在我和張彥、李儲文的電話商議中,都以為這是一件好事,欣然同意共赴云南。于是張彥和Pastor電話約好:2004年9月15日,我們到昆明歡會。與此同時,我和云南省政協(xié)主席楊崇匯同志取得了聯(lián)系,用電子郵件的形式告訴了他事情的由來,談到60年前我們在昆明作地下黨斗爭時和美國飛虎隊的朋友的友誼,希望能得到云南省政協(xié)的支持。楊崇匯同志很快和我聯(lián)系了,表示愿意玉成此一段美事,歡迎我們到云南去。
9月14日,我在一對兒女的陪護下先期到達昆明,和云南省政協(xié)的同志接洽接待的事宜。我看到云南省的相關領導都十分重視,對我們的活動日程作了周密安排,讓我們住在云南省的國賓館,還專門派了工作人員和翻譯為我們服務。
9月15日,除了原已決定從上海飛到昆明聚會的李儲文夫婦因病醫(yī)生不同意遠行而缺席外,Pastor夫婦和張彥夫婦都如期到達。相別六十年了,一見面,Pastor興奮得掙扎著想要從輪椅上站起來和我們擁抱,但沒有成功,于是他硬叫陪護他的同行人把他架起來,和我們貼身擁抱,大家都十分激動,熱淚盈眶,久久不愿松開。
當晚,云南省政協(xié)楊崇匯主席舉行宴會招待我們,他對于美國飛虎隊在抗戰(zhàn)時期援華抗日,表示敬佩。我們談及60年前中美兩國的普通人民結成的進步友誼,延續(xù)至今,在昆明舊地重聚的佳話,在座的聽了無不動容。
第二天,我們開始了五天的連軸轉活動,我們雖然都是八、九十歲體弱多病的老人,可竟然不知疲倦。
我們到了當年我們一塊活動過的大觀樓和翠湖公園去尋找舊跡,但60年的變遷,我們過去經(jīng)常聚會、野餐或者展開熱烈辯論的地方都很難找了。在我們常去的大觀樓公園,Pastor固執(zhí)地要找到我們過去坐過的草坪,還讓人把他從輪椅上架起來,到草坪上坐一會。在大觀樓下,面對滇池,我們一塊回憶過去,談論當年一塊活動卻已去世的朋友。Pastor還堅持要去尋找在昆明南屏街我和他第一次結交時的書店,因為我們60年的友誼就是從那個書店里開始的。我們到了那里,南屏街正在擴路,汽車無法進去,他感到十分遺憾,硬讓車子在街口停下,從車窗里往那個方向眺望,但書店的舊址上已經(jīng)是一棟高樓了。我的女兒被他的固執(zhí)和我們的真情所感動,第二天專門找了個空閑時間,步行到南屏街,找到我們談到的小巷中的電影院(那個電影院竟然還在,只是門可羅雀了)和那個書店的舊址,用相機把它們照了下來。
在五天的活動中,我們還到與美國飛虎隊協(xié)會有密切聯(lián)系的“昆明航空聯(lián)誼會”去座談,并且特意去拜訪了昆明郊外的為紀念犧牲的飛虎隊員建造的駝峰紀念碑,Pastor說,他當年就飛過駝峰,他的一些戰(zhàn)友就犧牲在那里,他很想到紀念碑前看看。為了滿足他的心愿,陪同的年輕人們硬是把他抬上了一百多級的臺階,讓他在紀念碑前獻了一束花。最有意思的是,在駝峰紀念碑前,我們巧遇了一位93歲的老太太,也在那里獻花悼念,問起來才知道她當年曾是美軍在昆明醫(yī)院的一個護士,她的兒子說,她每年都要從香港飛到昆明來獻花表示悼念之情。老太太和Pastor見面后都特別激動,Pastor告訴她,當年他曾在那個醫(yī)院里動過手術。
到了昆明,我們自然要回到當年西南聯(lián)大舊址現(xiàn)在的云南師大去看看,去拜謁當年“一二·一”學生運動中犧牲的四烈士墓和聞一多老師的衣冠墓。我們和學校的一些師生代表進行了以“回顧歷史,促進友誼”為主題的座談,我們向他們介紹了當年我們結交和活動的情況。Pastor回答了師生們的提問,這些都引起大家很大的興趣。散會時,還有不少學生圍著我們問長問短。在活動的空閑中,我和張彥還專門到了聞一多老師遇難的地方去憑吊。
五天的緊張活動過去了,我們這5個老人居然一個也沒有病,陪同我們的工作人員都說這真是奇跡。我們說,這是我們的濃厚友誼的精神力量帶來的。要分別了,在為Pastor夫婦送別宴會上,說不完的依依惜別之情。我激動地把前一天作好并寫成書法裝裱成條幅的七絕詩拿出來送給Pastor,還粗譯為英文念給他聽。這首詩的第一句就是帕斯特在昆明常說的一句話:“三個老頭重聚首”。
這首為我們奇跡般地歡會所作的七絕詩是這樣寫的:“三個老頭重聚首,六十年后話滄桑。二零零八猶期許,北京再會幸勿忘。”這是我們的約定,我們相約,2008年一起到北京看奧運會,并且給Pastor慶祝90大壽。我們在擁抱和握手告別時,都相信既然有了前面的奇跡,這個愿望也一定能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