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片是政府規劃的工業建筑用地。為了打造良好的招商引資形象,吸引老板投資,政府下了大決心,一次性把全部土地征了起來。所有房屋、橋梁、道路都拆除推倒,所有林木、莊稼都清理賠付,所有農民都搬進住宅小區,過上城鎮人生活。然后政府又把地面推平,修建了道路、雨污水管網,安裝了水電氣視訊這些配套設施。老板要投資,合同一簽,紅線圖一畫,直接就可以起基礎修廠房了。時間就是金錢,老板一來就送他一桶金,好兆頭嘛!栽好梧桐樹,引來金鳳凰。要是把梧桐樹栽得枝繁葉茂,還愁引不來夾著金蛋的金鳳凰!
可是意外出現了,最先進來的不是金鳳凰,而是栽得密密麻麻的樹苗。起初只是一片,后來就這里一片,那里一片,花花綠綠的,把一片褐紅的裸土,涂成一塊癩痢頭。意味深長的是,還真的栽的是梧桐樹。不過此梧桐樹非彼梧桐樹,不但不可能枝繁葉茂,成活也是難的。這片裸土是推平壓實了的,挖窩已是不易,還能指望它茁壯成長?
政府慌了。這顯然是不允許的。政府窮盡財力,連教育費也挪用了,才打造出這塊土地,還不就為了要包裝一個良好的投資形象。現在很多老板在決定是否投資項目時,對投資環境是非常挑剔的。他們只投資建廠,其它事情,包括辦理各種手續呀征地拆遷呀都要政府處理好,還要快,不出麻煩。來就是為了賺錢的嘛,就是給你政府創造稅收的嘛,誰愿意掉進那些婆婆媽媽的泥坑里?當然了,政府也投其所好,老板一來就拍胸脯,一站式!一費式!一日式!至于農民工作,沒問題的,全交給我們了,保證擺平不出事!
很顯然,這些梧桐樹是土地原先的所有者,那些農民栽的。農民新的住宅小區就在旁邊不遠的鎮上,要過來栽樹,那方便得很呢。但問題是,這片土地已經征了呀,也就是說,政府花錢給你買了,而且地面上凡屬于你的附著物呀構筑物呀青苗樹木呀都賠你了呀,你咋還在上面栽樹呢?打個比喻,你牽一頭豬到集市去賣,賣了,豬就不是你的了,你要想再摸一摸,還得看人家高不高興呢,咋還能跑來給它穿個鼻子,理個毛發,甚至牽去溜達一圈呢?
得給農民講明道理。這還不僅僅是常識問題,還涉及到物權法。農民這樣做,是違法的。違法了,是要受到處罰的。不過,也要講究方式方法,不要先不先就把這個話搬出來。農民如果聽招呼,自覺自愿把樹拔了,那最好了;要不愿意,就強行拔除,強拔是沒問題的,正當執法嘛!
農民當然不愿意拔除。不但不拔,樹還越栽越多,原先的一片一片已經連在一起,癩痢頭生發成功。不過,因了鐵板一樣的土地,頭發雖長了,卻黃焦焦的,把一個好好的腦袋整成個西葫蘆精!
他們到底想做什么?難道還想等樹子長大砍樹賣不成?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他們又不是憨的,他們也明白,雖然暫時沒有項目入駐,但項目是說進來就進來的,進來就要動土的,那時候想保也保不住啊!那他們想干嘛?嘿嘿,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還不是為了幾個錢——要栽梧桐樹的錢。他們說,買樹是需要錢的,現在讓拔了,這錢就得賠上。還有,栽樹費時,得給個工時費吧?地又硬,用錘子鋼釬才敲起的窩,費了不少功夫呢。還有,樹是在晚上栽的。晚上呀,受涼不說,還擔驚受怕,這該給點精神損失費吧?啥呢啥呢?世界上還有這樣的邏輯!你想方設法費心費力地做了違法的事情,反還要為你的付出買單還要補償你?那不成了鼓勵違法了?甭說了,這錢絕不能給,這種歪風邪氣不打擊,無以正社會清醇風氣,無以撫百姓良善之心,無以護國家法律尊嚴!啥也不用說了,一個字,拔!
政府為了采取這次“拔刺行動”,耗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從各地調來了大量警察,全副武裝,荷槍實彈,維護現場秩序。法院、城建、國土,所有涉及到的執法部門都出動骨干力量,確保這次執法的嚴肅和公正。宣傳部、電視臺、報社、官網,媒體都全體出動,詳細拍攝,正面報道,避免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以及不良記者胡亂攪局。還專門組織了一大批女干部上陣維持,主要是應付那些婆婆大娘媳婦閨女們,她們要是站在前面,一哭二鬧三上吊,男干部會很為難的。不勸止吧,推動不起走,勸止吧,說不定就賴你對她動手動腳了。
可是,“拔刺行動”卻出奇的順利,幾乎沒有遇到什么反抗。連農民也一同站在地邊上,不但沒有哭的,鬧的,還抱著手,看把戲一樣,笑嘻嘻看政府拔。有的甚至還上前搭個手,幫你一把。倒搞得那些如臨大敵的維護人員感覺自己就像面對風車的堂吉訶德,老滑稽了。到了后來,不管是工作人員還是當地農民,他們誰也不防誰了,笑哈哈攀談著,你遞我一支煙,我給你點個火,他們已經分不清彼此了。
政府很高興,這次“拔刺行動”是成功的,取得的成效是顯著的。它有力地打擊了這類違法行為的囂張氣焰,而又不費一兵一卒,保持了地方穩定,維護了社會和諧。為了讓這次行動更加深入人心,政府對有功人員進行了表彰頒獎,報紙、電臺、電視臺、官網還在顯要位置及黃金時段做了報道。
可是,報紙還擺在桌面上,電視臺的節目還余音在耳,那塊地上卻又栽上了。而且這次比上次栽得還多,還密。上次還栽梧桐樹,這次啥子樹都栽了。有的甚至不是栽,直接把樹枝插在地面上。栽樹還好,插枝產生的效果更壞,老板一看,肯定就搖頭了,還說在這里投資呢,這里人,啥素質!
再拔。但是又栽上了。不得行哦,這種拉鋸戰打不得,我們耗不起,精力耗不起,時間也耗不起。我們白天拔,人家晚上栽。我們總不可能整個晚上都派人把守吧?就算整晚派人把守,那么多農民在干,我們阻止得下來嗎?還不派個軍隊去駐扎?就算真有軍隊駐守了,這多掉價啊,傳出去還不被兄弟政府笑掉大牙!要傳到領導那里,就更不消說了,你的領導才能啊領導藝術啊都全成問題了。算了,我們不能和農民玩這種藏貓貓游戲了,我們得坐下來,和農民好好談一談。
談是不用談的,一切都對答如流,所有問題的答案都事先設計好了,結果只可能有一個:賠錢。不過還是要談。磨嘛,農民工作就是磨的!把誰磨得疲憊不堪,誰就會繳械投降。已經賠過你了的嘛,地面附著物、構筑物,青苗果木,一草一木都賠過了的嘛,咋還要賠呢?就那么點錢,一日少一日,又沒有進項,花光了,我們喝西北風啊!你們得出去找活做呀,光這樣窩在家里,那能掙到錢?我們出去做啥呢?沒技術沒文化,誰要呀?還有我們,五六十歲的人了,你能找到一家工廠要我們嗎?你們不是有低保嗎?一個月幾十元錢,現在又啥子都在漲,你想讓我們餓死啊!還有我們這些年富力強的,出去打工,老婆又在家,性生活咋過?嘿,就想這些!你們當官的當然不想這些了,你們有二奶、三奶,我們就只能種自家自留地,現在地沒了,你讓我們種啥?你們不會把老婆一起帶去呀!老婆帶去了,孩子的教育咋辦?老人的贍養咋辦?家里的活路咋辦?不出去也可以啊,只要你們支持項目入駐,將來企業多了,你們不就可以在本地當產業工人了嗎?哼,說到這個就慪氣,你們不是不曉得,這些企業就是不用本地人,對我們挑三揀四的!那還不是你們把自己的形象搞壞了,所以說喊你們把樹拔了,樹立良好形象嘛!樹拔了他們就用了?騙三歲小孩吧,我們從小被騙大的,但現在幾十歲了,還會上當受騙么!
說來說去,還是得賠錢。算了算了,賠吧!和他們簽個協議,這次賠了,就不許再栽了,再栽,就罰款!賠了。果然管用了一陣,樹沒再栽。
可是,維持了一段時間,又栽了。這次不是以前那樣大片大片的,這次只一片。但是這片每日都在擴大。一調查,原來是個60多歲的老漢栽的。這老漢是自個兒跑去栽的,連家里人都不知道。政府找上門的時候,家里人才恍然大悟。忙找過老漢來問。老漢卻不怎么說話,和他說了半天,他就一句,要栽呢,總不能讓那地空著吧……
不聽勸就算了,那么多的人都擺平了,一個老頭還沒辦法呀。也不多,扯了就是了。政府拿出和他家簽的協議給他兒子看,說好了的哈,再栽,不但不賠錢,還要罰款的哈!這次呢,款就不罰了,我們拔了就是了,但你不能扭著我們鬧的哈。他兒子只嘿嘿笑,協議簽在先,他也沒話說。
就拔了。可是第二天又栽起了。又拔了。又栽起了。那邊呢,很久無人問津,突然一個大項目就來了。這個大項目雖然不是世界五百強,還是個高耗能高污染的,但是對這個地方來說,也殊不易了,難得他們對這個偏僻的地方有興趣。政府已經下定決心,不惜一切代價,要把這個項目搞定。優惠政策,能給的都給,倒貼錢也行,一分稅收不得也行,不賺錢賺形象嘛。有一個龍頭企業,一大片產業就帶起來了。
政府領導發話了,一切工作都要服從服務于引進這個項目!誰要和項目過不去,我們就和他過不去!哪一方面出了漏子,就摘哪個人的帽子!領導話一出,這邊一下就緊張了,部門負責人親自掛帥,選派得力干將,組成工作組,務必要把這顆“硬刺”拔除。沒想到,這一次老頭并不像上次那般擰,他只說了一句,老板只要真心來建廠,我就拔。工作組說,老板當然是真心來的呀,但你得先拔,你要不拔,老板看到形象不好,就不來了。老頭卻還是那一句,老板只要真心來建廠,我就拔。這是一個邏輯問題,工作組和老頭說了半天,老頭的邏輯卻總是反的。那根筋理不順,沒法,又只得去找他兒子。
可是在這節骨眼上,老頭的兒子,變了。他不但不去勸老頭,反過來卻給工作組下難題。他說,要他動員他爹拔可以,但政府得賠他錢!他說,你們都拔三次樹苗了,別的不說,這樹苗錢可是家里拿出去的,樹苗錢得賠吧?工作組冒火了,沒罰你們的款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還想賠錢,做春秋大夢吧!不賠是吧?老頭兒子似笑非笑,不賠就算了,不賠我也做不了我老爹的工作。
工作組都是有豐富農民工作經驗的干部組成的,雖然都是一張漿糊一樣的臉,但裱墻的辦法還是有的。聽說那老頭的女兒在某個政府部門工作,找到她,讓她回去做他老爹工作。告訴她,要做得成功,就列入提拔人員資料庫,做不成功,就讓她別來上班了!
老頭女兒哭哭啼啼回家,找到他老爹,爹呀,你快把那些樹苗都拔了吧,你要不拔,人家就不讓咱上班了!老頭慌了,我就是栽了點樹嘛,那地空著總不好嘛,又沒犯啥王法,干嘛不要你上班了?老頭一慌,就真要去拔。但老頭的兒子有見識。他對他妹妹說,別慌,政府那是嚇你的,現在啥子社會,哪敢輕易開除人!不過呢,你也不要和你們領導對著干,他們讓你回來做工作,你就回來,樣子做起,做不做是態度問題,做得通做不通,卻是能力問題。大不了說你沒能力。這邊呢,我再給他們施加點壓力,他們押了官帽子的,我們是平頭老百姓一個,沒得帽子,我們誰也不怕!老頭有些猶豫,怕不行哦,要不我還是去拔了吧,只要他們真心建廠,我們不添麻煩。愚昧!老漢兒子把他老爹睖了一眼,你們聽我的,在家抄起手耍就是了。
幾天不到,那原本平平整整的裸土上,又栽滿了高高矮矮的樹,插滿了密密麻麻的樹枝。工作組一看,傻眼了,咋回事呢?怎么工作越做樹子倒栽得越多呢?那邊又接到電話,說老板馬上就要來實地考察了,考察前,領導還要來檢查一遍,確保各個環節都萬無一失。完了完了,怎么辦呢?干脆,再來一次“拔刺行動”,強行拔除算了。不行,這是個敏感時期,可千萬做不得過激舉措,萬一你今天拔了,今晚又全部栽上了,不適得其反?就算能確保今晚不栽樹,明天那些人就去上訪,不又成事故了?算了算了,賠吧賠吧……
老板終于順利地來看了,協議也簽了,老板也砌墻把那一片廣大的地域圍了起來。可是建廠的事久久沒有行動。有人說,老板的技術不到位,建這么大的廠,他還得花時間考察人才和設備。有人說,老板其實只是個空殼架子,沒什么資本的。他立這個項目,圈這塊地,只是想用它融資罷了。說法很多,不一而足。政府呢,也不敢輕易得罪老板。老板不投,他們也沒法。就那樣養著,有點眉目總比什么都沒有的好啊……
某一日,老板圈起來的那片土地上,出現了一個灰灰的影子。我們知道。這又是那個老頭。就像畫了一個圈子,一切又得重新開始。大家就有些感慨,有些不知所措。老頭卻并無感慨,他只顧把星星點點的綠色弱弱地點在那片廣闊的褐紅的裸土上。他的速度很慢,他的影子很小,就像一小塊緩慢生長的苔蘚。我們無法判斷,這塊苔蘚會長成一片潤澤豐沛的綠毯呢,還是會干涸成這塊裸土上的一塊瘡痍。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