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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二題

2010-12-31 00:00:00黃培勛
四川文學 2010年11期

福人福地

那年,閏秀婆到順景山去打豬草,一口痰沒化開,兩口氣沒回過來,竟四腳朝天倒在地上,一命嗚呼。魚田村的人都嚇慌了,咋搞的哩,好好的人出去,就死了,死得那么快!大家七手八腳綁了個馬架子,把她抬回去。一路上,山路坎坷,搖搖晃晃,是個好人怕也要把骨頭抖散架,當然,抬的是個死人就無所謂了。抬到板栗樹那里,竟出了奇跡,竟聽見閏秀婆“哎喲——”一聲長長的呻喚,把抬她的人嚇了一大跳。放下閏秀婆,人們風快逃跑,像撞見了鬼。閏秀婆自個掙扎著坐起來,揉揉渾濁的眼,捶捶酸痛的腰。慢慢地,膽子大點的才圍攏來看他,大家又驚又喜,便湊上前問個究竟。

“閏秀嫂,你咋搞的,嚇我們?”

“嘿嘿……像睡了個蒙頭大覺。”

“是不是閻王爺不想招留你?”

“亂嚼舌根!沒見過閻王,亂、亂說!”

“你咋又回陽轉世了?你逛了一趟陰間,說說陰間是啥樣子?”

“回陽?我死過?笑話!我只感覺到我在山坡上睡了個懶瞌睡。瞌睡還沒有啄醒,我幺兒有弟就來喊,一起去大隊會計那里,看看我家的工分夠不夠口糧分配。到會計家里,我叫他一聲,他像沒看見我在他身邊,睬都不睬我。我們孤兒寡母,受人冷落,我一氣之下還是回到這順景山上來躺著,舒服點。我像在做夢,像一片云,輕輕飄飄地在半天云中。我看得見人們圍著躺在地上的我。我那幺兒有弟,還有會計,著著急急朝我走來,只看見他們嘴在動,又聽不見他們說啥子。還有兩個老姐子在我嘴上鼻子上捏,在臉上胸口上按。我都看得見,就是胸口悶,又喊不出聲。我喘不過氣又迷糊過去。后來又像坐大轎,搖搖晃晃,又像被人推下了懸巖,才‘哎喲’一聲叫出來,想不到是停在板栗樹這點了,好怪,好怪!”

閏秀婆說著說著,把人們逗得大笑。人活過來了就好,管她是不是說的笑話,瘋話。

大隊會計卻說:“我也覺得好日怪,午后我正在啄瞌睡,像是看見閏秀婆來找我,她站在我面前,臉色不好,又不說話,不曉得她有啥子事……沒得一桿煙功夫,就有人來喊我,說閏秀婆已咽氣了,你們說日怪不日怪!”

聽會計這么說,人們連忙問閏秀婆的兒。

“有弟,你娘來喊過你沒有?”

有弟嘿嘿直笑。

“笑個球,說話,說話!”

“娘明明是去順景山打豬草,偏偏中午時又空手空腳地到我屋后的田壩頭找我,晃一下,沒說句話就走了。我還正在奇怪,就有人來喊我快到板栗樹,娘原來躺在這里。”

一個回鄉的高中生說:“這是靈體和身軀暫時分離,是第六感觀,這科學深奧得很,你們不懂,我都還沒鉆通呢!”

大家只是一陣哄笑,是嘲笑高中生了:“球喲,你少沖殼子!啥子球靈體身體,迷信!這明明是閏秀婆的福分,閻王爺又送了閏秀婆好多年的壽!”

當真,自此以后,閏秀婆的長年牙痛的病居然不治自愈。更奇怪的是她的白頭發還有不少轉青。閏秀婆自己也大惑不解,全村人都大為震驚,未必閏秀婆會返老還童不成?

從此,閏秀婆看上了順景山這塊地,她專門請了風水先生來看過,說這是塊給她帶來福分的寶地。說她死后,什么都不要,金棺銀槨都不要,只要葬在這里,沾這里的土氣,就心滿意足了。

十多年過去了,閏秀婆從自留地時代到承包責任地,都把順景山這片地服侍得清清爽爽。地上沒有供神靈,照樣種莊稼,可收拾得比離家近的菜園子還干凈。長出的片片青草像梳子梳理過的整齊。地邊上還栽種了些杉樹。有人好心給她建議栽點竹子吧,配風景更有情致。閏秀婆才不呢,她怕竹根在地下竄遠了,壞了風水龍脈,要是以后竹子竄到她墳底了,會打擾她,不得安生。栽杉木樹多好,兒子兒孫做棺木都不愁沒木料,剩的椏枝當柴燒也都劃算。因為閏秀婆的一番修整,順景山變了。魚田村的人和村外的人閑來無事時,都愛到順景山來坐坐看看,像村里多了一處名勝,像展覽館里增添了一幅名畫。

但凡兩三個有一把胡子的人,只要在這里碰上,嘴里銜著葉子煙桿,不緊不慢地吧上兩口,再左看右看,就止不住發開宏論了。

“閏秀嫂自己找這塊地,水口關闌,左右盤旋,山山轉腳,嶺嶺豐圓,是塊難得的好地呀,難得,福貴難得!”

“這順景山,坐地是明堂迎朝,九曲回環,閏秀嫂能得這塊地,她那幺兒也將有享受不盡的福貴呢。”

“看風水寶地,為啥子?是為安葬祖宗遺體,為久之計,是使形體保全,使神靈得安,則其子孫昌盛。若置先人骨骸于蟻泉沙礫之中,則仁人孝心何在?看風水,尋葬地,咋說沒道理?完全是仁人孝心嘛。說迷信,是鬼話。唉,現今的人哪,有幾個有心思替老人找好墳山來安父母的心啰!人老了,不中用了,還得自己生前找好死后的安身之地。反過來看,地葬好了,富貴還是落在子孫頭上。你我這把老骨頭在地下還圖個啥子?這墳山,你說是我們老人的福地,還是子孫后代的福地?”

老人們將一代代傳下來的風水古訓一一解說一番,再加上自個的感受,發表議論之后,他們盤腿坐下來,默默地吧葉子煙。大家在觀賞四周風光,在心里細細品賞這山川流水的韻味。這順景山,風光中隱含著神靈,叫老年人百看不厭,百評不厭。

順景山看來和普通的小山一樣,中間一個小土丘,左右有幾道土埂包抄。這個走勢可不平凡,這是賓主相迎,屏風走馬的好氣象。左面像銀錠似的雄偉青山,右面像一桿桿帥旗似的峰巒,這真是“虎龍高聳,旗鼓圓峰”之勢。正前方,遠處是一座筆架山。再遠看,隱隱約約出現一座將軍盔似的山頭。這正是“頓筆青龍,官誥覆鐘”之象。順景山前,是一道小溪,流水潺潺,明凈漂碧,緩緩繞過。這是千處難找的“四水歸朝,九曲回環”的福貴之地呵。

這里且不要說是不是福地,權當個風景區也滿夠資格的。可老頭子們不只把它當風景區而已,而偏偏要寄托一點有情感的內容。

“這片地呀,彎環水回福祿全,秀峰拱照人丁旺。閏秀嫂的后代要發,至少發五代。”

“你看這面前有條銀帶水,高官必定容易取。說不定有弟這娃娃會轉城鎮戶口,子孫到外頭弄個一官半職也不一定呢!”

“右面旗山出英雄,左面銀錠主福貴。嗬嗬——那,那還有啥說頭,占全了!”

老頭子們左看右看,贊嘆不已。心想眼下有吃有穿,將來奔英雄前程也是情理中的事,贊嘆的話,都當真了。吧完了兩桿葉子煙,眼前繚繞的煙霧,擋住了流著渾濁液汁的老眼,差點兒看不見那血色的太陽早已沉下西面山坡了。天有些昏暗了,草地上起露氣了,老頭們像感覺不到,還不打算就回去。不知怎的,老頭們那被葉子煙刺激的喉頭,發出沉悶的咳嗽時,又夾雜著低聲的嘆息。這些年,地頭長的東西多了,買賣也活動了,吃穿不愁,可老頭們還嘆息什么呢?自己命薄呀,不如人家閏秀嫂,有如此一塊福地。

這些年,閏秀婆雖年紀大了,卻從不咳嗽,也從不嘆息。

閏秀婆到順景山,像禮拜菩薩般的虔誠,兩手撫摸這里的五色土,手指頭輕輕梳理這兒的片片青草,心里彌滿了愉悅歡樂,清爽香甜。遇到不順心的事,她到這兒來坐上一會兒,環視這里的山水,心頭就舒坦了。在村子里,她也不和哪個斗口角爭是非,氣惱哪個也決不罵出口,好心地諒解別人。實在氣憤不過了,她到順景山來,一屁股坐到柔軟的草地上,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我有這塊福地,我怕你啥子!”心頭的火氣自然而然平熄在蒼翠的杉木樹上,化解在青青的草叢中了。

村里的人們都認定,順景山真是塊福地。要不,閏秀婆死過一回,回陽轉世后身子比先前還康健,心胸氣度比先前還寬宏,她必定是沾了這塊福地的靈氣。

這天,雞才叫過兩遍,天才撒粉粉亮,就有人咚咚咚地擂門。有弟趕忙披起衣服開門一看,是鄉政府的人。他們的手電筒晃了晃,把有弟嚇了一跳。因來人之中有一個是鄉里的治安員,有弟怕有什么案子發了受牽連到他家來找麻煩,有弟嚇得不敢做聲。

治安員說:“有點事,給你,打個招呼。”

“事?啥——”有弟哆嗦著。

“我們鄉長的老爹過世了,要借順景山那塊地用用。”

“喲——這事?”不是案子,不抓人,有弟輕輕吁了一口氣,“這事怕要和娘商量才好。”

“鄉長說了,另外劃一塊地給你們,多劃點,離你們家近一點也可以,總不會讓你們吃虧就是。”

“這是娘的事,明早你們和她直接談就是了,我,我還好說啥子喃?”

“明天談來不及了,你聽雞都叫過兩遍了,一打早就要叫人去順景山動手挖金井(埋死人的土坑),我們是尊重責任地的主人,所以才先來給你打個招呼。”

“那么著急?”

鄉里來的人也不再說啥,打著手電筒轉背走了。留下有弟在門口呆呆地看了好久。

天亮了,治安員和鄉長的幾個親戚,扛著鋤頭來到順景山。人們圍了一圈兒,卻不敢動土。啥原因?地上躺著個人,是閏秀婆。她周身上下一律黑色壽衣,連鞋子也拿到山上換了新的。地上墊了一張草席,她平靜地躺在那里,臉上泛出一絲安詳的微笑。

“閏秀婆,你起來,年紀大了,泥巴沙子散在你身上不大好。”

閏秀婆不吱聲,好像是沒聽見似的。

有人想動手牽閏秀婆,把鋤頭往旁邊一甩,兩步竄到閏秀婆身邊,正要躬腰去拉閏秀婆,被后面的治安員拉住了,白他一眼:“你少惹禍事,這種老婆子,你動得手?你想養她一輩子?這種耍賴皮的老婆子,哼!”

“閏秀婆,你能在這里躺多久?你一走,我們就挖……遲早都一樣,還是好說好商量,你算一下,得罪鄉長劃得來,還是多劃一塊地劃得來?”

閏秀婆仍是不說話,躺著不起來,從容的臉上凝著輕蔑的微笑。

“你起不起來?我們是替鄉長挖的,再不起來,我們就要動鋤頭了!”

閏秀婆倏地一下坐起來:“你敢!這是我的地,我的福地!”

鄉里來的人打個失笑:“啥子福地,迷信!這承包的責任地,還不是鄉長分給你的?”

“屁話!是他給的?”

“是鄉長給下面的人打招呼的,還不是一樣的?鄉長要收回去,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閏秀婆還是那句話:“你敢!”

聲音細小,卻很硬。

來的人話談了幾背篼,總不敢動手。閏秀婆坐著也不再說話。順景山上,風不吹,草不動,杉木樹沉靜了。大家就這樣靜靜地對峙了好久好久。

忽然,天上打起雨點來,鄉治安員說去找斗笠先帶著幾個人回去了。閏秀婆仍是坐在山上。她不怕雨淋,像座石雕,好威風!

過了一天,兩天……閏秀婆仍是吃在山上躺在山上,一直打聽到鄉長給他老爹另尋寶地下葬的確切消息了,閏秀婆才聽幺兒有弟的勸告下山回家。下山時拄著拐杖,由有弟扶著,看她得意的神情,像是得勝回朝的將軍。

山上住了兩天,還淋了雨,這一折騰,一般人早該倒床了,閏秀婆并沒有生病。又舒坦地活了五年。到她老人家去世時八十有六。她去世了,是大卡車載著她,鳴響的鞭炮送她出村,把她送到縣里火葬場火化的。

有弟說:“娘臨終前,從未給我說過,她非要葬在順景山不可。娘還說過,人一走了,恩怨就了這類開通的話。”現在都興火化,有弟也就順乎潮流,將就從事,也把老娘送火葬場了。

順景山上,一大片青草仍是像梳子梳理過的清爽,幾行杉木樹仍是郁郁蔥蔥,扶疏疊翠。有一堆黃土,長滿了雜草,一年一度春風過,又是青草碧綠時。土堆下面卻沒有葬閏秀婆,連骨灰也沒有葬在那里。

閏秀婆沒葬在順景山這塊福地,閏秀婆的靈魂升天了。真的,閏秀婆的兒子有弟討個媳婦水靈靈的好秀氣,生個胖小子好乖好乖。你說這不是閏秀婆的在天之靈保佑的么?不不不,還是順景山那塊福地生得好,有弟一家才有這福分。

吾兒歸來

侯執中當過志愿軍,腿腳落下殘疾,走路有點瘸。復員了,在梳頭溝當個鄉村小學教師。整個學校只他一個教師,好孤獨,好冷清。除了上課,他平素少言寡語,也不抽煙喝酒,一臉嚴肅甚至顯得陰冷。因為腿腳殘疾這一點外在因素,又有對人不隨和的內在因素,再加上一臉的冷氣,這內外交困使得他的婚姻大事成了老大難問題。無妻室,當然也就無子嗣。他又偏喜歡孩子,因此他侯執中很有些苦惱。為解悶,不時也打點兒酒放在床腳,躺在床上,想得遠了,咕嘟嘟喝兩口,解悶氣。他沒有癮,一個月就喝它個一斤把酒。

四十老幾的人了,總該結束老光棍的寂寞生涯吧。運氣來了。她是云南人,自然災害逃難下四川的寡婦。帶有個拖油瓶,八歲的男孩叫昌娃。昌娃虎頭虎腦,一頭刺猬樣的頭發,又粗又黑。有個家,還有個現成的兒子,可以。侯執中摸摸昌娃的頭:“叫我爸。”昌娃一扭頭:“我爸早死了。”侯執中咕嘟嘟喝了兩口酒,有了膽量,扳過昌娃的頭:“叫老子爸!”昌娃白了他一眼,也不開腔。侯執中無奈嘆了口氣,抓了一把苞谷花塞到了昌娃衣袋里,搖搖頭轉身走了。不喊,唉,也就算了吧。

山溝里的小學平靜如水。寒來暑往,侯執中兩鬢斑白,成了老頭。昌娃讀了小學,又到外頭去讀中學,成了半大小伙子。

半路的夫妻,說是露水夫妻,侯執中的老婆倒忠于這梳頭溝老山溝。只怪侯執中命薄,才吃幾年現成熱飯,過了幾天有晴有雨的小日子,老婆就開始病了。不住地咳嗽,咳得黃皮寡瘦。那年冬天,一口氣沒回轉過來,就命歸黃泉了。

昌娃從縣城趕回梳頭溝,去了娘,他也不說話。侯執中問他想啥子,他只說:“不再讀書了。”

“讀,我供得起你。”

“不,不讀了。”

昌娃送娘上了山,給繼父老子煮了幾天飯,算是還了他的恩德。在侯執中去上課的時候,他悄悄地走了。

侯執中在山埡口等到天黑,不見昌娃的影子回來。一連幾天夜晚,他的窗子都亮著燈光,守著孤燈,他的眼圈都黑了。學生上課來了,他還躺到床上,傳出話去:“病了,上不了課啦。”他不上課,全校放假,一連放假三天。

第四天,樹上吊著的那半節鋼管又敲響,那是上課的鐘聲。侯執中這次走上課堂,步子蹣跚,聲音發沙,他蒼老了好多。

他除了上課,談話更少了,一個月一斤的燒酒也不喝了。放學了,學生們走了,他就砍竹子劃篾條編竹筐。到了逢場天,他托人把竹筐帶到場鎮上去賣。老鄉問他:“侯老師,你教書掙的錢夠你吃飯穿衣花銷了,還找那么多錢干啥?”他不答話。除了編竹筐,還在地里種中草藥,好心人看他又苦又累,勸他要顧身子:“有錢難買一身安,錢不如命,掙那么多錢干啥喲?”

“活了一輩子,該蓋間房子。”

蓋房干啥?還能活幾十年?一個拖油瓶兒子都跑了,還給誰蓋房子?親的攆不走,野的留不住,連爸都不叫一聲,就跑了,還有啥巴望頭?

一晃又是兩年。

人們忘記了昌娃,侯執中也不再提昌娃,梳頭溝的日子一如往常,平淡如水。

這年春天,鄉里突然接到縣里電話通知,說有臺灣同胞要見侯執中。侯執中自己清楚,他沒有任何一個遠方的熟人,更不說啥臺灣同胞。他沒理睬鄉上轉來的通知。太陽升起的時候,上課;放學了,學生走了,他編竹筐,打理中草藥園子,過他自己的日子。

一天,鄉長和縣政協的干部來到梳頭溝。侯執中坐在屋檐下,沒起身遠迎。還是一同來的客人急步走到他面前,腰躬得低低的,細細打量一番,輕輕叫一聲:“執中——”

哎,啥子臺灣同胞,竟然是本土鄉音!

侯執中抬起疲倦的眼皮,見來客西裝筆挺,油光可鑒的頭發下面是一臉滄桑之色,轉動的眼神中有些許惶惑。侯執中站起身來,顫巍巍地抬起手:“你,你是……”

“我是開元,董開元呀!”

哦,哦,董開元。董開元和侯執中同在縣城讀書,為了響應“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號召,在學校一起報了名當了志愿軍。參軍不在一個部隊,以后音訊杳無。朝鮮戰場上,侯執中受了傷,送回祖國。董開元在一次戰斗中受傷被俘,進了美軍的戰俘營。一來是脅迫,再有是自家出身成分高,怕當俘虜回國沒好結果,就去了臺灣。

現而今,祖國大陸勁吹改革開放的春風,董開元才有打聽聯系回故鄉看看的膽子。說董開元發了財,這回來是在縣里投資辦企業的。實際上,談的開采大理石,開辦竹簧加工廠,都還只是個意向。縣里要表明熱忱歡迎臺胞的誠意,要為董開元舉辦宴會。董開元執意不肯,說應該是他感謝家鄉父母官的熱情接待。董開元打聽到了侯執中的下落,定要請侯執中赴宴。縣里頭說,打個電話通知鄉里,叫鄉里通知他來就是。

“不,我得專程去請。”

于是,董開元來到梳頭溝。

侯執中知道董開元此番來意,臉上露出了難得的一絲笑意:“你……到底回來了。”

“水是故鄉甜,月是故鄉明嘛!”

“回來了,好,好。”

人們以為不出山溝不趕場的侯執中,這回不會為一餐飯跑那么遠去縣城。想錯了,他要去,談話也極為干脆利落:“好,我去。”

宴席上,董開元拉侯執中坐在一桌,這是啥親密感情,超過了對縣領導的感情?縣里幾大班子的領導來給董開元上酒敬酒,也順便給侯執中倒一杯。

侯執中從沒見一桌菜竟有幾十盤,全都是他叫不出名字的玩意兒。他拿起筷子去夾菜,額頭上漸漸起了幾道皺紋。董開元給他夾菜,他竟一口也吃不下。小聲地問董開元:“這一桌怕要值好多錢哦?”

“也就千把塊吧。”

“哦,哦,千把塊,是好多年的辦公費。”

“啥,啥辦公費?”

一位副縣長喝了幾杯,臉上已是紅云漫天,他來給董開元斟滿一杯:“董先生,請!”他又給侯執中的杯里添了一點,拍拍侯執中的肩頭:“老侯,咋不喝呢?這是難得的口福,不喝白不喝。你看你,要是當初,像董先生錯走一步,嘿嘿……今天就是你來操這個派頭了!”

侯執中酒沒喝,頭卻有點暈暈乎乎的了。他像是醉了,眼中泛出猩紅的神色:“我,你說——我也像他,走那一步,啊?”

“老侯,別介意,別介意,我也是酒話。”

侯執中起身離席,董開元拉也拉不住,當天趕車又再走十多里,連夜回了梳頭溝。

這次他回來,是累還是病,人們不知道。樹上那半節鋼管又是幾天沒響聲,學校放了假,靜了好幾天。

董開元趕來梳頭溝,給侯執中端藥水,熬稀飯。隔了兩天,縣招商辦見臺灣來的財神客人還沒回到縣城,就和縣政協的人一同來接董開元。

眾人進了侯執中的臥室,看不清哪是他的床鋪,一股霉味直沖鼻子。縣政協的干部說:“侯老師,你是這里的名師呢,山溝里的孩子還要你教呢,要多注意身體哦!”

“不要取笑我了,這里只我一個教師。”

“在梳頭溝,有哪個在這里教這么久?誰敢和你比,你是第一名師,當之無愧!”

“我是風燭殘年,也快和這學校同歸于盡了!”

哦,這學校,教室是四壁透風,檁子都朽了,不垮才怪呢。村長說:“這房子是好多年了,該修修了。”

“屋破了可以修,屋梁朽了,可以換,人的脊梁要是斷了,就要癱了,比我這躺在床上還惱火。”

董開元和縣政協來的干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壓低了頭,臉上好生發熱。

董開元對縣招商辦的干部說:“打算投資辦企業的那筆資金,先抽一部分用在這梳頭溝小學,怎么樣?”

縣政協來的有位副主席,他說:“辦學校是好事,頂好的。”見氣氛緩和了,又轉過頭對侯執中說:“老侯,都是老同志了,那天酒桌上那位副縣長的話,別記在心上,年輕人說著玩的,別介意。”

“主席,我一介村夫,豈敢生氣!”

董開元說:“不說那些了。執中,這次我回去,再聯絡些有心人,為故鄉的經濟文化出一分力,稍解愧疚之意吧。”

“有你這話,開元,算我們沒白見面。”

侯執中想下床送客人,用力一猛,又不停地咳嗽起來。

轉眼就放暑假了,病哀哀的侯執中看著舊教室開始拆除,坐在他那間小屋門口,想象著新教室是啥樣兒,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慶賀是啥光景,娃娃們坐在新教室里會是啥勁兒。

暑假的晚上,侯執中為了涼爽,房間門都沒關。幽暗的燈光一閃一閃,侯執中睡著了,也沒熄燈。

就在暑假的這樣一個晚上,有一個人悄悄地進了梳頭溝,那人跨進侯執中的小屋,跪在床前,并未驚醒侯執中。

似未熟睡的侯執中一翻身,睜圓了眼:“你——”就止不住咳,咳得喘不過氣來。

“是我,昌娃呀。”

“昌娃,昌娃……”

“爸,爸!”

侯執中顫抖的雙手,捧著昌娃的頭:“回來了,回來……就好……好……”

“爸,我在外頭闖蕩,好想你呀……”昌娃哭了。

“昌娃,別哭,回來了,就好。”

“爸,我對不住你,我闖蕩了兩年,還是兩手空空回來。”

“不空,不空,見了世面,長了見識,好。”

微弱的燈光,小屋顯得凄涼。

侯執中從枕頭下摸出個小布包,遞給昌娃,這些年侯執中的血汗全都在里面了。

“爸,我不要。”

昌娃撲在床上,哭得好傷心。

“昌娃,蓋房子。”

昌娃點點頭。

“教娃娃……”

“我?我行嗎?”

“你讀的書,比我,比我還多……多兩年。”

昌娃止住了哭泣,緊緊抓住了侯執中的手。

第二天,昌娃早早地起來,做好了早飯,在廚房里叫了一聲:“爸爸,吃早飯了!”

臥室里沒有回聲,一縷晨曦從窗縫照到床上,照到侯執中的臉上,他的臉如紙灰,倒很平靜。他去得很安詳。

責任編輯 張即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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