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正伏案作業,母親走過來,看我桌上放著一本《詩經》,順手拿起來說:唉,好久沒看這些書了,都忘得差不多了。語氣中帶有一些傷感和無奈。我說那你現在就可以看啊,母親微微一笑,拿著書走出了我的房門。
等我休息時,我來到母親的房間,看她表情凝重地看著書,若有所思,我走過去一看,是《國風·黍離》里的句子:“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我搖了搖母親的手臂,將她從神游中拉回。她合上書,說她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個故事,而這個故事,竟比這句詩,更讓我感慨。
十多年前,一個蕭瑟的秋天。母親曾去過一次寧波。是和爸爸去寧波出差。因為臨時得了急病,住進了寧波的一家醫院,還做了手術。因爸爸和母親的血型不符,還輸了醫院的供血,手術很順利,醫生的醫術和態度都很好,讓母親對這座城市有了好感。她更感謝身體里流淌的寧波人的血液,讓她覺得與這座城市有緣。于是,她想出去走走,想要留下一些關于這座城市的記憶。
在出院前的一天,愛讀書的母親最終去了天下聞名的藏書樓——“天一閣”。江南的秋天,不像北國那么晴朗,總是有些陰冷。父親拗不過母親的固執,只好陪她驅車前去一了心愿。剛一下車,母親就被那透著江南特有的古典氣息深深地吸引。偌大的園子,比一般小巧玲瓏的私家園林多了一些莊重與大氣。因不是周末,只有稀疏的幾位游客,愈顯得這園子有些冷清。母親緩緩地圍著園子走了一圈,在最里面的“天一閣”藏書樓前坐下來,細細地欣賞這古老滄桑又不乏氣勢的樓閣。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走過來提醒父親不能抽煙,這是園子的主人定下的規矩。聽口音這老者是本地人,父親便和他攀談起來。
老人是守院人之一,對天一閣的歷史早已熟稔于心,他意味深長地說,這間閣樓,承載了太多的故事。
按老人講,閣樓的主人原是寧波當地曾鼎盛一時的書香門第。相傳,修建這閣樓最早的主人是個愛書如命的癡人,耗費了大量家財修建這一精妙絕倫藏書閣,專門用來存放自己大半生精心收集的藏書。并且立下家規,此樓內之書不得拿出樓外,更不得外借,非嫡系子孫不得上樓閱覽。閣樓由專人看護,打掃,每逢曬書佳期到來時,總要挑選良辰吉日,先祭拜先祖,再挑選嫡系子孫,上樓曬書,而且嫡系子孫里,不得有女子上樓。
天一閣就這樣一代接一代地傳了下來,而這嚴苛的家規,也被子子孫孫們毫無懈怠地執行著。因為這藏書樓的遠近聞名,據說,就連康熙皇帝編撰《康熙字典》時,也曾打過這一樓書的主意,但也始終未破此規矩。到了清末民初時期,這書香門第之家也隨著時代的潮流開始沒落。這一代的主人在去世之前把大兒子叫到床前,讓他進行一個艱難的抉擇:選擇豐厚的家產或是祖傳的藏書閣。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選擇,其意在考驗接受藏書的后人是否真的愛書。大兒子經過一番思想斗爭,選擇了藏書閣,將家產全部分與其他兄妹。他的父親看到了令自己欣慰的結果,最終含笑九泉。
在離這家人住的不遠處,有一個大戶人家。大戶人家唯一的女兒像那個年代的少女一樣,足不出戶,笑不露齒,在女紅與閱讀中打發青春。
令她魂牽夢縈的,竟是那一樓的書。
她的閨房里唯一通向外面的窗口,正對著窗外這藏書樓。她每天醒來,站在窗前,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閣樓。日子久了,她便對那美輪美奐卻神秘莫測的樓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好奇,她急切地想要進去看看,那里面究竟有著怎樣神圣的事物,值得主人這樣用心地保護。
這幢讓她充滿想象的樓閣,是她在這個蒼白卻本應情感豐富的年紀里唯一的風景。單調乏味的閨房,卻拴不住她年輕的心。她向仆人悄悄打聽閣樓的一切,每一件事都細細聆聽,于是她知道閣樓里存放了近百年的精美藏書,樓閣有一個很美的名字——“天一閣”,寓意為天下第一,舉世無雙。
她就在對閣樓的朝夕向往中度過了她人生最美好的二八年華。到了出嫁的年齡,她做了一個語驚四座的決定:她要嫁給閣樓主人最小的兒子,一個頭腦不大清醒的公子。任何人都無法理解她的決定,但她自己明白:只有成為那間園子的主人,方才可能進入閣樓,閱覽群書。為了年少時期的夢想,她付出的是如海棠花盛開般燦爛的青春。
父母最終拗不過她。她如愿以償地嫁入了這家書香門第,她慶幸她如花般的年紀,終將綻放在這充滿墨香,令她魂牽夢縈的桃源之地。
可是,新婚不久的曬書日對她來說卻如同晴空霹靂:除嫡系子孫外,其余人一律不許進入樓閣,包括所有的女子。
她只覺得如同墜入深淵,絕望不已。
她日日想念的地方和處心積慮地經營,最后只不過是一場不可企及的夢,她小心翼翼放上的籌碼,是她一生的快樂和余下的生命。
她的丈夫雖有些愚鈍,但實在不忍心如花似玉的妻子就這樣痛苦下去,便向自己那位專制的、古板的、嗜書如命的父親請求,希望同意他渴愛讀書的妻子進入樓閣,了卻心愿。但被他父親一句“祖上家規豈能破哉”硬生生打了回來,毫無余地。
這位美麗的女子善解人意,她當然不忍心為難丈夫,她懷揣少女時代唯一的夢想,終日郁郁寡歡,終于在過度憂郁中香消玉殞。
而此時,他丈夫的大哥,已接替掌管藏書閣,按照她生前的遺愿,將她葬在了與天一閣遙遙相望的山坡上,永遠地守望著她一生的眷戀。
多么凄美決絕的故事,母親講完,我,淚眼婆裟。
若不是母親親口講述,她所親歷的這段往事,我大概難以相信,這世間,還有如此溫柔的執著于夢想的人。這樣的女子,不惜放棄幸福,放棄生命,該是何等清麗脫俗,何等纖塵不染。難怪,一樣愛書的母親會將她那么清晰地記住那么多年。
故事雖已古老,但就像她所摯愛的天一閣一樣歷久彌新。
就像我此刻,手捧《詩經》,心憂黍離。
而彼時, 寧波的九月,卻仿佛正是, 人間四季。
煙花臘月舊時雪
別人都是身處他鄉,懷念自己的故鄉,而我是身在故鄉,卻懷念自己曾經到過的地方。
榛生說過一句話:“我的鄉愁就在我的家鄉,我的故鄉就是我的鄉愁啊。”讓我記憶猶新且深刻。她這樣形容自己的故鄉,天空含愁而美麗,浮云四起。多么美麗的形容,也許只有信仰式的熱愛,才會有這樣深情的描寫。
我從來都沒有覺得我對故鄉的熱愛少于榛生。有時候我在想,會不會正是因為我的這種熱愛,才讓我在身處故鄉的時候,總是想起我曾經到過的地方。
今年的寒冬來得很晚,卻讓我記憶深刻。它讓我想起北方的臘月,想起那呼呼作響的凜冽寒風,想起路旁,連最后一片葉子也被寒風卷走的白樺樹俊朗的身姿。那里的傍晚,夕陽漸漸褪去,大地像潛伏的隱士,等待暗夜的來臨;那里的清晨,昨夜的星辰還未褪去,朝陽已在寒風中冉冉升起,萬物像經歷了嚴峻的考驗一般又顯出一派盎然生機。
而我在每天上學的路上,總會嗅到海風的味道,涼涼的,澀澀的,大人們說是海腥味。但記憶里的我卻喜歡這種“咸香”的氣味,這個海港城市獨有的氣息。
都說北方人特別看重過大年。一到年三十,家家戶戶都閉門團圓,熱鬧也從不挑明。寒冬臘月時分,街上清靜得只剩下雪花落地的簌簌聲。而此刻的萬家燈火,卻徹夜通明。
記憶中有時也會有哪家的小孩子,拽著家長拿了煙花炮仗,用打破清靜夜空的爆竹聲,來滿足他們對于節日那蠢蠢欲動的宣泄 。我和鄰家的幾個小孩玩起了堆雪人,用打掃衛生的阿姨忘掉的胡蘿卜頭和黑色塑料袋,當雪人的帽子和鼻子。然后圍著它唱起《雪人不見了》的兒歌。幾個調皮的男孩打起了雪仗,弄得滿身滿臉都是雪花,那副滑稽相逗得大伙笑得東倒西歪,前俯后仰。不知誰家的大人們催促孩子回家,大家只好不舍地散去,我也悻悻而歸。在對節日的意猶未盡中,童年就這樣匆匆地過了。
我最喜歡的還是北方的雪。每逢大年初一,我總是會和哥哥姐姐一起去社區滑冰場的椅子上坐坐,我喜歡仰著頭,看那輪廓分明的雪花打在我紅色針織帽檐上,然后用面包似的手套,去抓一片又一片怎么也抓不住的雪花,那冰清玉潔的美麗和稍縱即逝的感覺,在我童年的心里,印象是那樣深刻,揮之不去。
北方的雪呵,是那種很真摯的白。它并不像故事書中描述的“白茫茫的一片”那樣膚淺,如果你肯低下頭,仔細去觀察,你會發現,其實它的白色里包含著五顏六色,那是陽光的顏色!它似乎還反射出長椅的棕,以及吹落地上枯葉的黃。當我凍得通紅的手捧著它時,它又好像是粉紅的了。我總是不小心插陷在深深的雪堆里,拔出腳后,卻帶出一地的顏色。
我想起兒時在雪地里走路的情形,努力而小心地走著每一步,只是為了不陷下去。長大后,自制能力變強了,卻不能像那時一樣走好記憶里的每一步,我總是在回憶過去時,一不小心,便陷了下去。當我掙扎著拔出來時,卻打翻了記憶本來的顏色,帶出一地的塵埃。
不知從何時起,我心里開始固執地把北國當做是第二故鄉,當歲月離童年越來越遠了,懷念也愈來愈強烈。許多以為已經淡忘的事,又那么清晰的回來了。而北方的寒冬和漫天的雪卻是最深刻的記憶。也許,它從來就未曾離去,也許它早已浸透到我的骨子里,讓我的性格中鑄就了“北方”的印跡。
每年的歲首,我總會站在故鄉青青的山坡上,面向北方,懷想那曾經的歲月,懷想那漫天飛雪的北國故鄉。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