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的任務是探究、發現更多的真相,并義無反顧地將真相傳播。用這個簡單的道理來比照,我們就會發現,有許多人,可能無法稱之為學者,他最多只能稱之為擁有一些死知識的人。發現了真相有時候都無法阻止事態的惡化,而那些沒有發現真相的人,更多的可能是催促事態的惡化。
拿到南京譯林出版社的《海洋傳》已經快半年了。這本書的責任編輯馬愛新以極大的友善和信任,把還散發著油墨香味的書寄給了我,除了相信我能夠讀這本書之外,可能也相信我愿意讀這本書。因為它是蕾切爾#8226;卡森的作品。
在我更為熟悉的《寂靜的春天》里,蕾切爾#8226;卡森往往被譯為蕾切爾#8226;卡遜。學英語三十多年,一直沒有學會,因此只能聽任譯者的安排。蕾切爾#8226;卡森的本職,或者說其職業生涯的絕大部分時間,是與海洋相關,她是一位海洋生態學家;她會寫出《寂靜的春天》,多少有些讓人意外。而科學與文學,就像人的感情那樣,永遠充滿意外,你以為必定要發生的,可能什么也不會發生,而在你根本沒注意的角落,一叢叢鮮艷的花朵正在春風中嬉笑。
2010年4月底以來發生在墨西哥灣的原油泄露事件,促使我以相對敏感的神經拿起這本六十年前的出版物來拜讀。這本書如果按照英文的正常翻譯,似乎應當譯為“身邊的海洋”,她取這個名字,估計是想讓讀者體察到海洋與我們的身體其實是息息相關的。
事實也是如此,這顯然是一本海洋入門讀物,所有想了解“海洋初階”的人,都可以從這本書看起。作者列舉大量的事實與史實,其實就想證明一個最簡單的道理:海洋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或者,我們是海洋身體的一部分。我們贊美海洋,就是贊美自己,我們發現海洋,就是發現自己,我們傷害海洋,就是傷害自己。
蕾切爾#8226;卡森的心是敏感而多情的,她對海洋受到的傷害最為敏感,無論是某個島上的生物由于人類意外的出現而難逃滅絕的命運,還是另外一個島上由于人類的瘋狂開發而讓島嶼本身瀕臨消失,或者是某個曾經閃光不已的文明在某個時間像天外來客那樣神秘消亡,她都為此心痛難耐。
讓她更為痛楚的是海洋似乎從人類出現的那一天起,就成為人類廢棄物的最佳傾倒場。人們把垃圾倒在溝里,最終會被河水帶到海洋。化工廠把污水排放到湖中,最終也會被河流帶到海洋。而排放到空氣中的大量廢物,絕大部分也要逼迫海洋去吞食。人類最大的特點就是缺乏罪惡感,對自己所做的壞事永遠缺乏正視的勇氣。而解決這些壞事所造成的災難,最擅長的辦法就是通過時間的拖延來讓受害者去“降解”。
海洋作為全世界最大的一個“物體”,在人類眼中就是幫助人類解決各種困難的最理想解救器。蕾切爾#8226;卡森寫作、出版這本書的20世紀四五十年代,正是人類開發核能,創意把海洋當成核廢料堆放場的瘋狂時代。她擔心那些包裹核廢料的外衣終將經不起潮流的動蕩而發生泄露,傷及無辜。
她的擔心在今天看來顯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世界各國像競賽一樣把核廢料起勁地傾倒到海溝之中。海洋滿足了人類作惡的三大要素,一是隱蔽性,二是隱蔽性,三還是隱蔽性,只要任何罪惡不易為人所覺察,人類就會起勁地干個不停,阻止別人干同樣壞事的辦法是我們自己先干得更多,或者幾家坐在談判桌上,把某塊自然共有之地當成人類的財產給私分后盡情地糟蹋。
核廢料只是海洋生態受害的極其微小的一部分,即使我們不考慮人類出于資源使用的需要而大量捕撈海洋產物,造成無數海洋生物的滅絕,我們就光從人類把海洋當成廢棄物處理場的角度去觀察,我們就會發現,人類絕大部分垃圾,人類絕大部分污水,人類絕大部分重金屬排放,人類絕大部分碳排放,人類絕大部分二氧化硫排放,都得靠海洋先生來吃進肚里,化在血淚中。
最近幾年中國公眾開始焦灼地關心垃圾問題,這時候他們才通過遙感衛星發現,在海洋上有一塊“世界第八大洲”,面積之大超出許多人的想像,這塊大洲完全由幾千年來人類排放的難以降解的垃圾拼合而成。海洋像示威、靜坐一樣,把人類的垃圾全緩慢而堅定地攏到一處,讓人類看看這塊垃圾洲,考驗人類反思的能力。
海洋生物學家更清楚,無論是石油污染還是污水肆虐,海洋里的生態早已經瀕臨崩潰,海洋的鳥類不是被油污裹成一團就是被毒藥奪走生存的毅力。巨大的海洋里經常是空蕩蕩的,原本繁忙熱鬧、萬物共生的場面早已經從自然視野里消失。等待人類的將是巨大的海洋成為死海,成為臭海,成為寂靜的海洋。
談論重金屬污染的專家都清楚地知道,人類通過河流每年往河口、海岸、近海輸送成千上萬噸的化為離子、粒子形態的各種重金屬和類重金屬,人類近年來談重金屬色變,因為鉛、汞、鎘、鉻等隨時都在危害人類的身體,而類重金屬砷也悄然地奪取著許多人的幸福。然而,無論人類如何遭受污染,也是“二次污染”,首先受污染的是自然界,是海洋。我們把大量的不愿意正視的廢棄物排放到海洋,然后再通過海洋“反饋”、贈送、回報給人類。絕大多數時候,受害者與施害者不是同一群人,但絕大多數時候,這個施害者在以重金屬加家他人的時候,他可能正受著過期藥品、無效疫苗、假冒奶粉的傷害。人類在互相作惡和互相傷害而不自知,人類每天在遭受他人迫害而不自明。
蕾切爾寫本書的目的,其實就想極早地告訴人們,人類傷害海洋的過程必將傷害自己。然而她的話至今沒有多少人聽得進去。無論她是從環境學者的角度這本書,還是從科普作家的角度寫這本書,一本飽含深情的作品,似乎總是難以阻擋人類的迷悟。
有時候我就是這樣滿懷惋惜地閱讀著那些優秀作家的經典。一個人能夠寫成一件作品,需要具備兩大條件,第一大條件是對所寫之物有“技術層面”的理解,也就是對所寫之物的各種細節能夠相對精確地掌握,相對銳利地穿透。另一大條件是對所寫之物有感情層面的理解,這挑戰了許多人的感情力,讓大量的作品從寫成的那一天就起成為廢品,但也擋不住那些真正優秀的作家,以更豐富、更充沛的感情超越了自己與所寫標的之間的那道暗溝。
但這樣又能怎么樣呢?詩人們發現,一首詩再優秀,也無法阻擋人類心靈的惡化。哲學家們發現,他討論的人類命運再終極,也沒有人去引用和借鑒。歷史學家發現,他們記錄的過去的歷史無論多么的客觀和殘酷,也無法讓現實的人“以史為鏡”。同樣,生態學家也開始發現,無論他們的擔憂之心多么的危重,也無法阻擋人類破壞自然的野蠻行為。
同樣,海洋學家發現,這個世界,雖然有無數的人在利用海洋,但沒有幾個人,理解海洋,同情海洋,更沒有幾個人,愿意為保護海洋奉獻自私的生命。
一個真正穿透了真相的作品都無法讓我們為之改善,那些根本不想穿透真相,甚至一心只想替人類邪惡之心“錦上添花”的作品,又怎么可能給這個世界增加哪怕一點點的善意和純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