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今天起得很早。他靜靜地洗臉,刷牙,一遍又一遍細細擦拭他白色的旅游鞋。客廳里陰暗潮濕,男孩的眼中卻閃爍著動人的光彩。他去一趟洗手間,取來笤帚,將餐桌下的幾只蟑螂掃出屋子。回來,女人已經起床。他看著母親的臉,他的眼睛里充滿期盼。
“不急的,”女人說,“會得九點鐘才能開完。我們趕在九點前過去就行……”
“不會晚嗎?”男孩有些擔心。
“不會的,”女人去到廚房,煮了半鍋大米粥,又將咸菜切成均勻的細絲。“先吃早飯吧!”
男孩將腦袋扎進碗里。他“呼嚕呼嚕”地喝著粥,似乎胃口極好。“他們會不會把水果全部吃光?”男孩把腦袋從海碗里拔出來,說。
“當然不會。”女人笑著答道,“水果只是擺設,沒人去動它們。”
“既然不吃,為什么要擺著呢?”
“好看吧!”
“那為什么不擺鮮花呢?”
是啊,為什么不擺鮮花呢?我哪知道!這孩子,問個沒完沒了。女人將碗筷收進廚房,想著。
女人刷著碗筷,悲涼涌上心頭。多長時間沒給兒子買水果了?三個月?半年?一年?也許兒子不但忘掉了水果的味道,還忘掉了水果的模樣。幾天前,他和兒子從醫院出來,兒子突然指著一個竹籃,小聲問她,“那是什么?”
是草莓,是這個季節里,大街上隨處可見的草莓。那一刻她用手捂住嘴巴,那一刻,她淚如泉涌。
那天兒子為她擦干淚水。兒子說:“我不想吃。我只是好奇。我真的不想吃,我只是問問那是什么。”五歲的兒子非常懂事。非常懂事的兒子,幾乎將她所有的收入,全都變成了吊針、藥品、護理費、手術費……
女人在兩天以前才到那家公司上班。公司很大,她負責打掃一樓至十六樓的走廊和洗手間。每層樓都設有會議室,每一次會議以后,桌子上都會留下很多水果:梨子、蘋果、香蕉、橘子……水果們鮮亮誘人,卻在會議以后變成垃圾。那是真正的垃圾,它們會被那個專門負責會議室衛生的女孩裝進一個塑料袋,然后丟進公司門前的垃圾筒。女人終忍不住問她:“這些水果難道不能再吃嗎?”女孩就笑了,“這是公司的規定,”女孩說,“不能拿用過的水果招待客人……這是對客人的不尊重。”
“可是就擺一會兒,就算招待過客人了嗎?”她說,“水果畢竟不是用來看的。”
“可是在這里,水果就是用來看的。”女孩說,“其實我也舍不得……多好多新鮮的水果啊!”
所以昨天她跟女孩偷偷商量,能不能將那些“招待過客人”的水果送給她。她尷尬地望著女孩,生怕她不同意,又有些期待她一口回絕。可女孩卻滿不在乎地說:“可以啊!到時候你過來,我將水果拿給你就行。不過千萬別讓別人知道……”
這是女人第一次跟別人討要東西。她覺得那一刻,她是一名尊嚴喪失殆盡的乞丐。
本不想帶兒子去的。可是兒子剛剛出院,她不放心將他一個人留在家里。更何況昨天晚上,當她告訴兒子明天有水果吃時,兒子小聲問:“我可以去看看嗎?”兒子的語氣就像跟她商量,然而她能夠讀懂兒子期盼的眼神。她沒有拒絕,她只是囑咐兒子必須候在一樓大廳,然后她去取水果。
兒子果然非常聽話。他老老實實地坐在大廳沙發上,一雙好奇的眼睛卻轉來轉去。女人上到八樓,見到那個女孩。她小聲問她:“托你的事情,怎么樣了?”女孩想了想,問她:“什么事?”她說:“那些水果……”她的聲音更低了,她感覺到內心里那份她守護很久的尊嚴,正在被一點點地蠶食掉。女孩猛地一拍腦袋,抱歉地說,“糟了!全扔到門口的垃圾筒里去了!”女人抬頭,艱難地笑笑。說聲謝謝,低著頭往回走。女孩在后面追趕著,說,“真的對不起,我給忘記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再把它們揀出來。”女人說,“真的不用了,謝謝你。”
兒子沒有盼來他的水果,眼睛里的光暗了下去,樣子很沮喪。女人說,“要不你去外面玩吧!現在我得工作一會兒。?她將兒子領到外面,那里有一個小花園和一個小垃圾筒。垃圾筒剛剛清洗過,并不臟。甚至。干凈得就像一個造型奇特的飯碗。垃圾筒里裝了香煙殼、碎紙屑。以及梨子、蘋果、香蕉、橘子……
男孩發現了它們。
男孩扯一下母親的衣角。“那些,我可以帶回家嗎?”他小心翼冀地說,“它們很干凈,很新鮮,我可以多洗幾遍,然后剝掉皮……”
女人說,“不能!千萬不能!我的孩子。如果它們盛在水果籃里,盛在盤子里。不管它們多臟,多干巴,它們也是水果;可是現在它們躺在垃圾筒里,不管它們多新鮮,多干凈。它們也是垃圾……”
男孩想了想,使勁點點頭。他跑到垃圾筒前,將一粒遺棄在外面的紅艷艷的草莓揀進垃圾筒。他轉回頭,沖女人咧嘴一笑,說:“我知道,這是草莓。”
女人沖著男孩翹起拇指,笑了。卻不小心,笑出兩串晶瑩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