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十年里,大學招生規模以年均約30%的速度遞增。我國一年所需要的學術性人才不過10萬人,而一年就有50萬研究生涌入社會,高校擴招以后,學校培養目標、課程設置和畢業生期望值都是與現實脫節的。
放暑假了,大學教師賈宏(化名)卻依然不能睡個踏實覺,他心里裝著的,除了那些兩個月前已走出校門卻到現在還沒找到工作的畢業生外,還有一個個令他不可思議的就業數據。
賈宏在天津一所高校里任教,除了教學工作以外,他還兼任系里的教學秘書,他從來不擔心系里的招生情況,新聞專業持續多年的熱度依然沒有減退,“基本上每年都擠破腦袋。”但是,畢業生的就業狀況卻并不樂觀,“也許新聞專業畢業生太多了吧,基本上各個院校都設置了新聞系。”賈宏分析說,他每天都盯著傳媒英才網、沃華傳媒網、笨鳥網等招聘網站,他不明白,為什么招聘單位那么多,而自己的學生就是找不到工作。
“大學往往被視為改變命運的場所,因此入學關口競爭激烈,但最終的輸出口卻顯得有些平常。”賈宏無奈地說。
不再統一分配了,
為什么還在統一招生?
每年6月至8月,進入暑期的高校便會迎來吐故納新的時節,畢業生離開校園、走向社會。招生工作隨之展開,新生從四面八方匯集到一起,夢想了至少12年的大學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年復一年,貌似簡單的進進出出,事實上卻變化巨大。
10年前走進大學的人,篤定會由國家安排一份工作,而10年后走進大學的人,大部分都得自尋出路。唯一不變的,可能是他們所進入大學的課程設置,十年間的內容仍然大致相同。
到2010年,大學擴招已經迎來了第十一個年頭,在過去的十年里,大學招生規模以年均約30%的速度遞增。1999年的首次擴招,使得這一年的大學生增加了52萬人,按當年統計,全國普通高校招生160萬人。但是到了2009年,全國普通高校招生報名人數增加到了1020萬人。
但是,拐點已經顯現,“多收了三五斗”的新民謠在校園里流傳。大學十年不變的招考模式開始引發爭議。
2010年,北京市新課改后的首次高考,考生人數創下6年來最低,為80241人,錄取率則高達80%以上。不上大學的人們,選擇了另一條出路。但今年北京高考的最大亮點不是高錄取率,而是高等職業院校的招生改革。朝陽區團結湖中學高三學生李冰并沒有參加今年的高考,他現在已經成為了一名大學新生。李冰的理科綜合成績一直不理想,但動手能力很強,去年還獲得了電工電子專業的中級資格證書。正是憑借這一證書,今年3月底他參加高職的自主招生考試并順利通過。
4年前,北京市部分高職院校開展自主招生試點工作,試點學校自主命題、自主組織考試、自主確定招生標準。今年,北京市推行的“高會統招”錄取,則讓成績在本專科間浮動的普通高中學生,有了更多的選擇機會。“高會統招”是將會考成績作為進入高職的前提條件,以“1個專業+1所學校”為1個志愿單位,同一個專業志愿下,考生可填報5所學校,每個考生可以填報20個志愿,在很大程度上保護了考生的利益和職業意向。
“我們就是要讓高校跟考生之間形成一個互相談戀愛的關系。學生能找到他希望上的學校,學校也能招到他希望要的學生。”中央教育科學研究所研究員、《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以下簡稱“教育規劃綱要”)起草專題組成員儲朝暉前段時間做了個調查,結果發現有超過60%的大學生對自己所學的專業和所上的大學不滿意。
“長期以來,我們國家的高校招生都是由政府壟斷的。”儲朝暉介紹說,新中國成立初期,在“國家主義教育觀”的指導下,我國逐步統一招生:1951年以全國大行政區范圍統一招生;1952年全國統一招生。“教育如果是國家的,就應該由國家包辦,統一招生,統一分配,隨著市場經濟的不斷發展,后來發現,統一分配導致了人才的浪費,人不能盡其才,以前調工作是件很麻煩的事情,有時甚至需要省長簽字。” 慢慢地,統一分配分不下去了,就改為了自主擇業,但統一招生的方式至今還保留著。
“很多人認為高考制度應該改革,實際上考試制度的改革在技術層面上是有限的,最主要的還是招生方面的改革,這次‘教育規劃綱要’在正式發布之前面向公眾征求意見,就是個很大的進步,因為根本觀念變了——教育不僅僅是國家的,更是民生問題。”儲朝暉認為,招生沒有必要全國統一,只有學校跟學生之間的直接相互選擇才能達到最優效果。
統一招生就好比“先結婚,后戀愛”,學生進入高校后,再和所學專業、所在學校培養感情,而高校有了自主招生的權力,學生也不用再擠“高考獨木橋”的時候,學生與學校之間就有望形成“先戀愛,后結婚”的關系了。
“高考就好比是婚姻介紹所,有了這個中介后,談戀愛的雙方就互不見面了,失去了互相了解的通道,怎樣解決這個問題呢?讓學校與學生之間進行雙向選擇的前提,是讓學校與學生成為一個可以自主決定的主體。解決的方式是仍然需要有一個統一考試,但這個統一考試就像美國的SAT、ACT考試,只是一個參照,到底要不要錄取你,仍由學校決定,也就是提高高校的自主招生權。”儲朝暉建議。
“推進素質教育最重要的前提是要深化高等教育招生制度改革,在某種意義上,招生制度改革比考試改革更重要,要逐步縮小全國統一高考、統一招生的范圍,讓一部分學校、一部分學科專業從統考統招中分離出來。”對于有條件的省市自治區,高職招生不參加統考統招,采取學校自主招生考試或提前招生、注冊入學的辦法,上海市教育科學研究院學術委員會主任胡瑞文表示支持。
“目前的分批次填報志愿統考統招和平行志愿錄取的辦法有一定局限性,一是將學校按985、211和一般本科高校分成批次錄取,不利于部分非985高校的優勢學科、特色學科錄取優秀生源;二是不利于學生根據自己的興趣愛好來選擇學校和專業,有的人原本想讀的專業因差了幾分未能如愿,卻要拿名牌學校的學位,硬著頭皮讀沒興趣的專業,將來很難成才。同時,這個專業的老師也無法找到有志向和有興趣的學生。”胡瑞文說。
三代理工科畢業生的“大學抉擇”
統一招生的局限性在學生和高校這對“婚姻主體”之間設置了分數這個障礙物,于是,接下來,不管愛與不愛,適合與不適合,學生與高校之間都必須長相守,少則三四年,多則五六年。
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儲朝暉讀大學的時候,有一種普遍流行的說法,叫“專業思想不牢固”,如果你不好好讀書,或者是在學習本專業知識以外,過多地鉆研了另一種興趣愛好,都有可能被貼上此類標簽。因此,在儲朝暉看來,現在不少高校給了學生轉系、轉專業的機會,算是前進了。
什么才是最好的教育呢?法國著名啟蒙思想家、教育家盧梭提出“天性為是”的概念,認為天生的東西就是符合內在規律的,外在強加給人的東西是不符合內在規律的。在儲朝暉看來,中國教育之病根在于,本該屬于每位教育當事人的權利被剝奪,層層上收,學生難以成為真實的學習主人,教師難以成為教學的主角,以致千人一腦,千校一面,“我們現在要改革,就是要把學生成長發展的需要作為學校教學的依據,而不僅僅是把上級的行政指令作為依據,忽視學生的成長發展需求。”
不少人還記得,中國教育史上曾經出現奇跡:為研制“兩彈一星”作出過突出貢獻的23位科技專家中,竟有9人師出同門。這位名師葉企孫,是清華大學物理系和理學院的創始人,清華大學長期的領導核心人物之一。
當年葉先生創造的奇跡在現在看來像是個神話,但若深入探究葉先生的教學方式,就能發現其中的奧秘。我國光學科學的奠基人王大珩是1932年考入清華大學的,那一年全國有2000多名學生報考清華,錄取名額為340余名,錄取比例為7:1。當時清華物理系是熱門專業,葉先生親自面試報考物理系的45名學生,最后錄取了24名,而畢業時只有10人。葉先生不僅招生的時候親自面試每個學生,而且在教學過程中每隔兩周就要和學生進行一次單獨面談,了解學生的特長并采取相應的教學措施。
教育部國家教育發展研究中心高等教育研究室主任、研究員馬陸亭1980年考入鄭州輕工業學院,學習機械制造專業,據他回憶,雖然是本科學習階段,但無論是基礎課的教學,還是專業課程的學習,每個階段的訓練都非常嚴謹,盡管面臨著成本的壓力,但練習加工的時候,他們依然拿真正的金屬練手,“記得一次做實驗,一百個零件擺在我們面前,每個零件都要反復研磨三次,再達到很高的精度進行誤差測試。”馬陸亭說,實習的時候,他就會開機床了,“即使畢業后馬上進工廠,我們也不會怵頭。”
王堯讀了4年中專后,2001年起在北京聯合大學讀大專,然后升本,他學習的是機械工程及自動化專業。在他看來,從專業知識和實踐的角度來說,大學老師對他的幫助甚至還沒有中專老師大,“中專的老師很多都是從工廠里出來的,對企業需求比較了解,而大學培養出來的學生,在學與用方面的脫節,實際上從教師安排和課程設置方面就開始了。”王堯至今還記得,學校里的一位老教師曾經無奈地說,像機械制圖這門課應該至少學一年,每周4個學時,機械工藝這門課沒有兩年更是連皮毛都學不透,“但這些課往往都被壓縮了,專業課不像以前學得那么深了,一些有利于拓寬思維廣度的課程被加了進來,例如現代制造技術、工業機器人,我還學了計算機多媒體技術,會做網頁,還持有國家勞動和社會保障部頒發的數控機床操作工職業資格四級證書。”
盡管在自己的機械工程及自動化專業領域內浸泡了9年,但王堯在邁出校門后還是從事了一份與專業毫不相干的工作。但他已經算是幸運兒了。2006年,全國應屆大學畢業生人數激增至413萬,與2005年相比,增幅達22%。那年的六七月份,中國有多少像王堯一樣的年輕人,從象牙塔走出后,臉上卻寫著茫然。
大學還能改變命運嗎?
從上幼兒園,到接受九年義務教育,再到上高中,參加高考,繼而上大學,對于這些“天之驕子”們來說,每個環節的輸入端都恐落人后,競爭異常激烈,而當他們躊躇滿志地站在最終的輸出端口時,才發現異常冷清、乏人問津。
薪酬一直被喻為大學生就業理性程度的“風向標”,“2006大學生就業狀況調查”顯示,有66.10%的學生將月收入定位在1000元至2000元之間,只有1.58%的學生為了職業理想可以接受“零工資”。而《2010中國大學生就業壓力調查報告》則顯示,有18%的被調查者表示 “愿意”接受零月薪。
調查顯示,有59.1%的用人單位認為當前的課程設置不合理,其中50%的用人單位明確提出當前大學教育中的課程設置不合理是大學生就業難的一個制約因素。
大學一直被視為改變命運的場所,而今,當大學過多受制于統一招生制度、課程設置與社會需求脫節、專業學習深度不夠等綜合癥并發的時候,大學還能改變人們的命運嗎?
河南農民滕振國,在自學數載后,38歲考上碩士研究生,畢業之后卻遭遇求職難,最后生活、工作又回到了原點。“知識沒有改變命運”曾一度讓滕振國感到很無助,他坦言,“考上時,真的沒想到過會再回來。”在江蘇、河南、山東等地,就業率倒掛也成了一種并不罕見的現象,研究生不敵本科生、本科生不如專科生、專科生比不過職校生。
“就業率倒掛的現象很不正常。”儲朝暉認為,“這說明研究生的招生量與社會實際需求以及高校的培養能力都沒有很好的結合,許多人考研是學歷導向拉動的結果。一定要讓教育回到本位,有一句話是‘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學歷只是給別人看的,而教育的目的是提升一個人的素質。”
在胡瑞文看來,我國的高等教育已經由精英教育轉向大眾教育階段了,高等教育的培養目標也由過去的主要培養高級人才轉變為包括高、中、初級人才和技能型人才在內的各級各類人才和教高素質的勞動者。因此,各級各類高等學校要重新考慮自己的定位,要更多地降低重心,眼睛向下,面向基層,生產第一線,縣鎮和農村培養各行各業的建設者。而現在太多的大學將自己定位為培養精英和學術型人才,但我國大學、科研院所每年所需要的學術型人才不到10萬人,每年流入社會的卻有50萬研究生和300多萬本科畢業生。“我認為高校擴招以后,不少學校的培養目標、課程設置和許多畢業生的期望值都是與現實脫節的。”
大學的失衡實際上是所有教育階段累加的失衡。高等教育在中國快速發展的過程中,確實給社會帶來了很大的推動作用,讓人們能夠站在一個前所未有的平臺上去審視教育,“在經歷了世紀之交高等教育跨越式發展之后,中國高等教育實現了大眾化和世界規模第一的突破,進而轉入以提高質量為中心的新時期。”馬陸亭告訴《小康》記者,高等教育到了一個提升質量的階段,也就是以特色取勝的階段,應該鼓勵不同學校采取不同的辦學模式,在教學模式上形成差異。
未來,中國高等教育路在何方?按照中國高等教育學會會長周遠清的說法,應該是:“大改革、大發展”之后要有一個“大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