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號稱“亞洲四小龍”的經濟成就是仰賴教育體系的,但是1990年之后啟動的教育改革卻被親歷者們認為是臺灣近年來社會發展最大的失敗。臺灣教改的經驗或可當作“它山之石”。
20世紀70年代,我參與了臺灣的教育改革,后來自己操辦了兩所大學,校長當了十幾年,這中間有非常多的慘痛經驗和教訓,今天再來回顧這樣的歷程,未免百感交集。
臺灣教育從受稱道到非改不可
1895~1945年,臺灣處在日本的殖民統治之下。當時臺灣的現代教育體制是移植于日本。但實際上,臺灣本地人幾乎很少能夠上高中,讀高中后能上大學的就更少了。幸而能讀的,讀的也是工程、漁業,或者是少量的醫科,人文社會學科是絕對沒有的,所有想學人文的臺灣青年只能到日本去或者想辦法出國留學。這就限制了臺灣高級人才的發展。
國民黨撤退到臺灣,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教育基礎。必須在非常有限的資源下,慢慢地重新建立臺灣的教育體系。1950~1970年代這二三十年間,臺灣的教育體系逐漸完備。1968年以后,臺灣開始實施小學和初中的九年義務教育。一般評價臺灣在1970年代中期以后經濟發展還不錯,可以說就是教育提供了相當好的、非常平均、有素質的人力資源,所以當時的臺灣教育比較受稱道。
但是,1980年代以后,這個本來覺得還不錯的教育,卻備受質疑。在批評和爭議中慢慢開始醞釀改革。到1990年代中期,就形成了龐大的社會運動,稱為教育改革。當時曾經有過一次社會調查,問青年:你覺得我們社會哪些問題最緊迫?大家覺得最嚴重、排名第一的是教育。可見當時整個社會覺得,臺灣教育是非改不可了!
為什么原來覺得還不錯的教育,到了90年代就非改不可呢?因為,臺灣號稱亞洲四小龍的經濟成就是仰賴教育體系,對專門人才的訓練促進了經濟。但是正因為這樣,教育是被規劃的,該有多少學校、該設哪些科系,乃是根據經濟計劃來考慮的。一個自由經濟體系的社會,卻有著一個計劃經濟式的教育體制,你說協調不協調?教育變成了工具,大家當然會有很大的意見,人們常說臺灣其實沒有幾十所大學,只有一所大學,就叫“教育部大學”。大學其實應該根據學校的不同性質、不同方向,提供不同的管理體系,但這些,當時是沒有的。
此外,大學還有一個非改不可的原因:整個校園里,無論是執教者還是受教者,都不快樂,非常苦悶。因為入學很困難,入學考試競爭激烈,入學壓力非常大,當時臺灣考生都要參加惡性補習。其次是入學后,學生都是帶著功利目的而來,每個人想通過教育使自己“富國強兵”,將來找到好的工作,賺錢。可是,這么讀書,學生讀起來會有樂趣嗎?畢業以后事實上也缺乏價值感,因為讀這個專業只是為了錢,所以完全不快樂。再者,整個大學類似工廠,學生類似工廠里的工人,老師類似工廠里的技師,教你嫻熟工種的知識,通過測驗以后送入社會。這樣的大學還不該改革嗎?
臺灣教改的脈絡
教育改革勢在必行。但是到底要怎么改呢?當時的教育改革有幾個脈絡。
第一個脈絡,是與臺灣當時政治民主化之政治改革同步的。政治若想改革,必然先要在思想上解放,所以校園的言論自由、學術自由非常重要。沒有言論自由與學術自由就不可能產生政治民主,故臺灣的政治民主化前身就是校園的改變。
第二個脈絡,是對大學本身的性質重新來做檢討。當時的教育由于要配合經濟發展,以致教育功利化、工具化,所以大學里學術氣氛并不濃,教授們也很少寫論文。如要改革,是不是應該由教授知識的創新、研究來帶動教學呢?諸如此類的討論很多,有的是想建立大學的學術導向,有的要推行通識教育,以改造大學功利性的知識傾向。這些都是對大學性質的調整。
第三個部分,是大學內部的整體結構重組。原來大學的行政體系,校長是官派的,底下的下屬都像做官一樣。所以就有許多人提出大學校長要有遴選制度,要有任期制;大學內部各級的人員由學校自選;關于學生的權利義務、老師的權利義務等也該重新擬定。這是大學校園內部重整的問題。當然也跟政治退出校園有關。
最后,新教育的模式被提了出來。新教育的模式,是要打破現狀的。通識教育就有這樣的意向,所謂通識教育,目的并不是在大學里增加一點東西,而是要顛覆現有的專業教育體制。但是大學里很難做到這一點。臺灣當時是從小學做起,有強調人本教育的森林小學、毛毛蟲小學等等。森林小學,在山里面辦。學生不參加義務教育式的教學,是家長和老師合作辦一種新模式的學校。
各種方向不斷在嘗試,到了90年代中期以后,慢慢就匯聚成一個大的氣候,幾百個社團集體上街游行,逼使“行政院”成立了教改審議委員會。該委員會后來由李遠哲主導,提了洋洋灑灑幾十頁的報告,主要的關鍵詞叫做“松綁”,就是讓學校有自己的空間、自己的生命,結構上有若干自由。
以此進行的改革,相關的內容非常多,前后大概有上百項。大原則是松綁,通過松綁也開放了私人辦學。這里要補充一點,臺灣私立大學很多是1949年前大陸大學在臺灣設的分校,后來就暫停申辦學校。到了1980年代中期以后,才重新開放私人辦學。松綁之余的另一個重點,是人本教育。我們過去的教育不是以人為本,而是以職業為本,假如以人為本的話,就要發展全人教育、通識教育,或者是終身教育。
以上是臺灣在教育改革上大體的方向。
教改的失敗
可是,當時提的熱熱鬧鬧的教改,后來大家卻基本把它當個笑話,或者說是悲劇。社會大體上認為它是失敗的。
為什么失敗呢?原因非常復雜。
整個教育改革不是說幾句我們要以人為本、要松綁的話就可以解決的。比如說松綁,私人可以辦學,但是松綁是有過程的。就像我原來辦的學校,申請的時候,只同意開放辦工學院,所以我只能申請辦南華工學院。后來開放商管學院了,才又去改為管理學院。又后來,才再開放人文和社會學院。開放的過程是很緩慢的,人文放在最后面,整個教育改革那么龐大,絕不是說提升了理念馬上就可以改變的。
松綁也不是說說那么簡單,國民黨還沒松手呢,民進黨卻又插了手進來,結果是政治化愈趨嚴重,學校內部的政治斗爭不減反增。學校變成了政治的戰場,各政黨都在學校里各自選取支點,在里面運作。做學者很困難,學者幾乎都被貼上了標簽,你是綠的我是藍的,各自站在不同的角度來說話,選擇發言角度,以利于他言論的傳銷。官方教改領導人李遠哲的政治立場及作為,更是備受質疑。變成這樣以后,愈發顯得所謂的教改非常荒謬。
而且行政力量繼續在做經費的介入和績效管理。三天兩頭要評鑒,大學要評鑒、設施要評鑒、老師要評鑒,用這些來進行行政管理、績效評估。經費介入更是直接影響學校的辦學方向。這些種種都造成教改困難重重。
還有就是整個高校的規模擴張。當時流行的口號是:廣設高中大學。希望增加學生的就學機會、降低學生壓力。結果是大學的數量激增到一兩百家,也鼓勵大學合并,以擴大學校規模。地方政治人物競選,想發展地方經濟也往往主張增設大學,作為政治上的籌碼。大學內部組織龐大,數量又多,當然就會考慮經濟上的運作,因而越來越強調要引進企業管理經營模式。過去我們若批評大學是學店,是罵人的話,現在的大學卻是公然做學店,且以做學店為傲。有些學校還強調老師就像店員,學生是顧客,顧客是上帝,你要好好伺候這些學生,否則學生不來讀了,老師就沒有薪水。弄得教師毫無尊嚴,士氣大受打擊,人人意興闌珊。
其他原因還很多,不再贅述。總之,臺灣的教改有很多經驗和教訓,失敗的最重要原因是李遠哲先生等人提出的改革多半屬于體制、權力分配、技術性的問題,對教育的精神內涵卻討論很少。正因為沒有內涵的討論和導引的方向,缺乏價值目標,所以教改沒有未來。
當時基本上又只是處理眼前問題,根本沒有想到未來。比如“廣設高中大學”就是典型例子。當初為了解決學生入學困難,結果是現在大學卻設得太多。大學多到什么地步呢?有個學校準備招生1000人,結果只招到30個人,像這樣的學校不是一所,而是很多。學生5科0分,也有學校可以讀的。這樣的學生到大學來,大學還不敢當掉他,已經不夠人了,再當掉學生,學校就要關門了。所以,目前的困難都是因為當時沒有長遠的視野。
而且改革的過程變成了資源和權力重組的內部爭奪。表面看起來是政治退出校園,其實校園內部的政治斗爭比過去更激烈。“教育部”每年談的是5年500億要分給哪些學校,學校搶來搶去。大家講的好聽,大學多元化,要有研究型大學、教學型大學、社區型大學,但是誰也不愿意做社區型大學,都想做研究型大學,因為只有研究型大學才能分得到錢。所謂教授治校,教授在學校里天天不做學問了,拿著大學法規在學校里大斗法,天天開會,忙得不得了。大學的世俗化又比過去更甚,大學沒有辦法給社會提供價值性的發展方向,反而流行的是大眾通俗文化,呈現出來的價值觀是:學者想著做官,大學生則崇拜流行偶像遠甚于學院里重要的學術型學者。企業管理的精神又貫穿在大學制度里,整個學校都世俗化了,對現實世界價值不但沒有批評,基本上是順從的、艷羨的。
體制也沒有改變。雖然大講全人教育、通識教育、學習型社會,理念上談得很多,但仍然是專業化的體制、功利化的導向,仍然要深深嵌入市場化的機制里面去。我們的教學活動,又仍然是機械化的從記憶到考試,再到遺忘。考試完了,學生也就忘了。畢業拿到文憑以后,更是連教科書都丟了,老師是誰也不記得了。
所以,整個臺灣的教育改革時間很長、規模很大,但是失敗了。這不是我個人的評價,而是臺灣社會的公論。內地人看臺灣,可能會覺得政治上烏煙瘴氣是個問題。但是在臺灣,社會上常覺得我們最大的失敗其實是教育改革。教育改革的失敗使得臺灣生命力斫傷了許多。
提供這樣慘痛的經驗和教訓,給各位做參考,相信對大陸也會有不少借鑒作用。
(作者為臺灣教育家、北京大學教授,本文為作者今年5月參加北京師范大學—香港浸會大學聯合國際學院舉辦的教育研討會上的發言,標題為編者所加,經本人審定,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