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眾文化搭上了一架由現代傳媒和市場所構成的“雙引擎”的快車,朝著新世紀呼嘯而來,一時間令知識界人士頭暈目眩。大眾文化所表現出來的龐雜性,對傳統人文學術提出了嚴重的挑戰。面對雜亂無章和瞬息萬變的大眾文化現象,中國知識界的應對從一開始就陷于捉襟見肘和言不及意的困境。最近一段時間,面對文化界種種怪現狀,相關的批評聲音也時有所聞。似乎批評的氣氛逐漸濃郁起來,而有關文化批評的爭議也多起來。
在關于文化批評的質疑中,最常見的是對批評者的動機的質疑。這種質疑無非是說批評者別有用心,因嫉妒、因想出風頭、因跟批評對象有某種過節或利益沖突,等等。比如,一些學術打假者的動機就被他人質疑。但動機是一回事,揭露造假是另一回事。二者不可混為一談,否則就會陷入一個詭異的悖論當中——對打假者的動機提出質疑的人,是否也可以被認為別有動機呢?打假所面對的是事物的真假之辨,真與假的分野,并不會因為動機純或不純而改變。當然,公眾也有權提出動機質疑,但這必須是在對事實的真假作出判斷之后。不能因為打假者動機可疑,事實的真假就可以顛倒過來。
文化批評所涉及的倒不是真假問題,而是價值判斷。目前文化批評貌似很興盛,似乎任何人都可以在文化問題上,尤其是大眾文化問題上說上幾句,然后就可以自稱“文化批評家”,但文化批評整體水準仍在一個比較低的位置上。許多人認為,文化批評就是罵人,逮住一個名人、一件公共事件、一種文化現象,劈頭蓋腦地罵上一頓。而反過來,人們又會認為批評者很刻毒,不厚道,把人都得罪光了。事實上,文化批評不是“罵”,更不是“打”。文化批評要求批評者具有高超的觀察、描述、甄別、判斷和評價的能力,并以一種批判性的立場,說出自己的觀點,在批判中肯定某種價值。即使面對“假”的事物,也不是在“打假”,不去追求對象被“打”、被追究的結果。這是批評家跟訟棍之間的根本差別。
另一些人則喜歡質疑批評者的資格,比如說,批評者自身水平和品質就有欠缺,沒有資格批評。在批評問題上追究資格,在我看來,實際上仍是一種“權力心結”在作祟,認為有某種權威的人,才有資格。依照這個邏輯,最了不起的人、最有權威的人,是不是就天然地有了批評豁免權呢?在我看來,批評恰好首先是對權力的批判,因此,批評首先需要勇氣。批評權利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是平等的,在肯定這一點的前提下,然后才可以說批評的能力有高下之分。好的批評能夠做到理性、公正,同時又犀利、深刻;糟糕的批評則總是把自己的褊狹、成見和私憤裹挾其中,使批評淪落為隔靴搔癢或潑婦罵街。
許多人將當下批評聲音的缺失,歸結為缺乏良好的批評環境。這一說法本身就自相矛盾。有一個好的批評環境,那是應該表揚的;而一個壞的批評環境,才需要批評。正因為沒有批評環境,批評才更要存在,否則,只有表揚家了。真正的批評家從來不在意環境如何,或者說,在批評家看來,人類社會永遠是不完滿的,永遠需要批評。但是,批評也是一種輿論,它需要一些基本的或相對良好的輿論條件,這是批評對環境的要求。一個人發表了一些批評性的意見,卻莫名其妙地被強力機構以某種名義抓起來了,比如,前段時間的“跨省追捕記者(作家)”事件,這種打壓輿論、打壓批評的現象,是批評環境惡劣的表征。如果要說缺什么,我覺得,需要平等、開放、透明、公正的言論平臺和對自由言論權利的保障。
也有人將當今中國稱之為“吹捧的時代”,意指當下中國沒有批評,只有表揚和互相吹捧。但在我看來,用一個短語來概括一個時代或一個種族的特質,是很不可靠的,也沒有多大意義。把當今社會說成是“吹捧的時代”跟說成是“叫罵的時代”,沒有多大差別。任何時代都有吹捧的聲音,同時也有批評的聲音,哪個多哪個少也是很難甄別的。也沒法證明中國人是否一向如此。真正的批評總是指向事物的真實性的,否則,那就不是批評,而是謾罵。如果人們不能容忍批評,那么,就意味著人們沒有能力面對真相和真理。這與其說是不愿意接受批評,不如說是不愿意接受真相。前面所說的“質疑動機”、“批評資格論”等種種現象都表明,一些人總是在躲避真相,躲避事實的真實性。古人說“聞過則喜”,那是希望將自我的完善建立在真實和誠信的基礎之上,否則,哪怕看上去頗為謙謙君子,在真理面前則有可能是“偽君子”。
如果說,當今中國社會與其他時代有什么不同的話,我看,倒不是吹捧與批評的比例的差別,而是在于批評和表揚的對象的顛倒,該批評的卻被大肆表揚,該表揚的卻被嚴厲批評。偽善因為含淚被當作真誠,正直因為嚴厲被視作犯上作亂,剽竊者欺世盜名一時得逞被視為成功人士,等等。這種是非混淆、黑白顛倒的價值錯亂,才是這個社會文化精神的致命病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