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溶溶
原名任根鎏,又名任以奇。生于1923年,廣東鶴山人。1945年畢業于上海大夏大學。長期從事外國文學翻譯和編輯工作。他能用俄、英、意、日四種語言進行翻譯。譯有《木偶奇遇記》、《假話國歷險記》、《長襪子皮皮》、《安徒生童話全集》等大量外國兒童文學名著。著有童話集《“沒頭腦”和“不高興”》、兒童詩集《小孩子懂大事情》、《我媽媽的故事》等。
任溶溶是中國兒童文學界翻譯和創作作品最多的人,據統計,在解放后的17年中,全國的翻譯工作者對外國兒童文學作品的譯介共426種,而任溶溶一個人的翻譯就達30多種,約占翻譯總量的8%。老讀者不會忘記《古麗雅的道路》,中年讀者也會記得《洋蔥頭歷險記》、《木偶奇遇記》,這些都是任溶溶翻譯的經典。而《沒頭腦和不高興》和《一個天才的雜技演員》的童話,加上后來的動畫片的傳播,已影響了幾代人。
作為任溶溶的“粉絲”,日前聽著名兒童文學作家孫毅先生說,任老因“心肺病癥”去“鬼門關”轉了一回,這著實讓我大吃一驚,很想去看看這位前輩。然而孫老師告知說,自醫院回來后,任老已“閉門謝客”。當然孫老師的面子很大,在國慶長假最后一天,任老還是在寓所“破例”接待了我們倆。
這是位于泰興路上的一幢上海老式里弄房。據說,前面弄堂里還曾住過康有為。自抗戰前就住在這里的任溶溶今年已87歲高齡,祖籍雖為廣東人卻是個老上海。任先生較前消瘦了些,但氣色很好,思路敏捷不減當年,憶往事、談當今,興趣依然。有意思的是,這位我國早年語言文字改革者,與我們交談,還不時轉換語言:上海話、普通話、時而還夾點廣東話,可謂有聲有色,這使我們倍感高興。
小時不愛“紅樓”喜“濟公”
“我是給孔夫子磕過頭的,從小讀私塾,識字很早。”任溶溶說他童年較“散漫”,但很幸福,不像現在的孩子被“書包”壓得喘不過氣來。
他5歲時被送到廣州老家讀書。小時就讀四大名著,但不愛看《紅樓夢》,對婆婆媽媽的東西不感興趣。《三國演義》也是一定要諸葛亮出來之后才好看,看到諸葛亮死了就不看了。那時讀的最多的是“雜書”,尤其喜歡“打來打去”的舊式武俠小說,滑稽搞笑的《濟公傳》。意大利羅大里的童話《洋蔥頭歷險記》、科洛迪的《木偶奇遇記》是他最喜歡的書,只是那時的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幾十年后,他得以親手把這部經典童話翻譯成中文,更想不到在后來的半個世紀里,經他之手進入中國的外國童話故事數不勝數。
小學畢業那年,抗戰爆發,任溶溶回到上海,在英國人開的中學里讀書,與后來成為著名翻譯家的草嬰是同學。他目睹世間疾苦,慢慢長大的任溶溶不再讀童話了,他一心向往著革命。1940年,讀初三時,他和兩個同學從家里溜走,到蘇北參加了新四軍。出發的那天是10月17日,為防止被家人找到,按照這日期的讀音,他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史以奇”,帶他去的干部說,姓就不要改了,于是成了“任以奇”。他在那里編《戰士報》,寫標語,教唱歌,有時候打點小仗,學到了很多東西,特別是經常能看見陳毅,見得最多的是粟裕。他還很榮幸地參加了宣布陳毅擔任新四軍代軍長的會。可惜一年不到,他卻患上了重病,只得返回上海治病。病愈后就開始在上海從事文字改革工作。不到20歲的任溶溶參與編輯《語文》叢刊,在漢語拼音、簡化漢字、推廣普通話上做了很多工作。
翻譯兒童文學要感謝迪士尼
任溶溶說,其實我最早動手寫的東西并不是兒童作品,剛回到上海時,看了左拉的小說《屠場》之后很感動,就把它改編成了劇本,它講的是一個工人因為到處碰壁最后變成酒鬼的故事,我還用上了我父親常常說的一句話:“富貴心頭涌,貧窮懶惰眠。”后來一個朋友說他們想拿這個劇本去演出,結果這個朋友家失火把我的劇本也燒了,燒掉后我跟成人文學就不搭界了。
任溶溶上海大夏大學畢業后,一個大學同學進了兒童書局,他知道任溶溶搞翻譯,就來向他約稿。任溶溶跑到外文書店,看到迪士尼出的書,覺得它們畫得太美了,就買回來翻譯,越譯越覺得有意思,越譯越多,所以任溶溶很感謝迪士尼。
任溶溶的俄文是向同學草嬰學的,后來又找了家庭教師,使任溶溶的俄語水平大為提高。不久,中共上海局文委負責人姜椿芳創辦了時代出版社。當姜椿芳知道任溶溶能翻譯俄文時,便邀請說,“你給我們時代出版社翻譯好了。你翻譯一本,我們給你出一本。”這對任溶溶鼓勵太大了,“我連生活都解決了,那么就翻譯兒童文學吧。”自此,任溶溶開始翻譯蘇聯兒童文學作品,解放前所翻譯的書都由時代出版社出版了。
“任溶溶”是我女兒的名字
“‘任溶溶’是我的筆名,其實這是我女兒的名字。”任溶溶說到這里,笑了,且笑得很燦爛,看得出,這充滿著對女兒的深深愛意。“關于這個筆名,我曾寫過一篇文章《我叫任溶溶,我又不叫任溶溶》,專門介紹了這個筆名的來歷。”
我找到了這篇文章,任溶溶其中寫道:“我叫任溶溶,其實我不叫任溶溶。我家倒真有個任溶溶,那是我女兒。不用說,先得有我女兒,才能有我女兒的名字;先得有我女兒的名字,才能有我用她的名字。我是在她生下來那年開始專門做兒童文學工作的。知道我女兒的歲數,就知道我專門從事這工作的年頭了:她是屬狗的。再說她如今也有了她自己的女兒,瞧,這小妞兒這會兒正坐在我身邊看書,一頁又一頁地看,一頁又一頁地翻,可書倒著拿,因為她別說不識字,連畫也看不懂。總共才一歲。”
原來,時為1947年,當時還叫“任以奇”的他,其大女兒出生了。任以奇的同事和好友,著名文字改革活動家、語言學家倪海曙知道后,為其取名“任溶溶”。自任以奇投身翻譯工作后,經常使用好幾個筆名。1948年,在翻譯出版的《列麥斯叔叔的故事》中,因為剛有了女兒,且特別的喜歡,高興的他就用“任溶溶”作筆名。以后,碰到自以為得意的作品,也署上“任溶溶”,直到最后自己竟成為任溶溶了。
任先生笑著說,別人上他家找任溶溶,家里總得問找老的還是小的任溶溶。由于“任溶溶”這個名字較為女性化,常有一些小讀者給他來信,開頭就是“親愛的任溶溶大姐姐”、“親愛的任溶溶阿姨”。“任溶溶”這個永遠年輕的筆名,飽蘊著一篇長長的愛的故事。
咖啡館里寫出的經典作品
解放后,任溶溶進了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主管外國文學編輯工作。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國內翻譯界大部分人都在翻譯《牛虻》、《斯巴達克斯》等熱門作品。任溶溶擅長英文和俄文,又偏偏最喜歡翻譯兒童文學,他因此成了全國少數幾個專門翻譯兒童文學的當家人。
作為出版社編輯,當時的任溶溶經常要去少年宮給小朋友們講故事。他本來講的都是翻譯故事,沒想到講得多了,竟然自己頭腦里也跑出了一些故事。那篇被看作中國兒童文學代表作之一的《沒頭腦和不高興》,就是這樣誕生的。
“沒頭腦”記什么都打個折扣,糊里糊涂的造了三百層的少年宮,卻把電梯給忘了;“不高興”任著自己的性子來,上臺演《武松打虎》里的老虎,他不高興了,武松怎么也“打不死”老虎。這兩個形象生動的角色和里面幽默的笑話讓幾代讀者笑破了肚皮。
任溶溶說,角色都從生活中來,自己就是那個“沒頭腦”,常常糊里糊涂的。不過,在少年宮和小朋友在一起的時候,這個故事竟然突然自己就跑出來了。“小朋友們特別喜歡,后來出版社也聽說,他們就讓我寫下來,我在咖啡館里半個鐘頭不到就寫出來了。”
當時還有一個故事,也非常流行,那就是《我是個黑人孩子,我住在美國》,故事里面,一位窮人黑人小孩靠潔白牙齒為美麗牌牙膏商人做廣告,他被一名種族歧視的醉鬼打落了牙齒,結果失業了。第一次講這個故事時,任溶溶受邀捧著底稿在電臺里讀,出版社的主編從無線電廣播里聽到了,當即讓他把底稿拿去發表。
這些只是即興創作。可1962年,中蘇關系破裂,中國停止翻譯蘇聯作品,這使任溶溶幾近“失業”,只好“改行”搞創作了。這被時代逼出來的改行,卻讓任溶溶給幾代人留下了大量印象深刻的故事和形象,除了《沒頭腦和不高興》之外,他還寫出了童話《一個天才的雜技演員》、《小波勃和變戲法的摩萊博士》、《人小時候為什么沒胡子》,兒童詩《我抱著什么人》、《我給小雞起名字》等大量優秀作品。
任溶溶很多的創作都在寫他小時候的自己,最典型的就是兒童詩《一個可大可小的人》,“詩里面說爸爸、媽媽要到普陀山去了,說孩子你太小了,不能去,等到要走了,他們又說,你現在大了,應該在家幫奶奶做點事。這種事現在哪兒都會發生,但也是我小時候真實的事情,我當時還真是想不通。”
“文革”最大收獲是偷學了兩門外語
在圈內,都知道任溶溶還是個“美食家”。他不僅吃遍上海,而且中國的“八大菜系”,只要有機會絕不會放過。他媽媽稱其為“脫底棺材”,即“吃光用光”。所以,因愛下館子吃各地美食,雖然他稿費不少,但全花在吃上了。“文革”開始,紅衛兵闖入他家,本以為他父親是資本家,會有不少收入,沒想到他的存折上竟然只有一元四角錢。紅衛兵哪會相信,以為他藏起來了,就狠狠批斗。
談到文革,任溶溶記憶猶新,他當時和出版社的其他知識分子被關入了“牛棚”,大家集中在上海奉賢的新聞出版干校。一條河的對面,是電影干校,張瑞芳、孫道臨、喬奇等就在對岸勞動。
不久,任溶溶被分配去飼養場養豬,他連說“幸運”,因為在連隊要“天天讀”,還要被訓話,養豬就免了,他不用再受人氣。豬倌生活讓他對豬產生了好感,在后來的翻譯和創作中,可愛的小豬,成了他筆下的角色。
任溶溶說,文革十年,他最大的收獲是偷學了兩門外語。
“文革”前,他一直忙于翻譯,沒有時間學習新外語。到了“文革”,所有翻譯、創作工作都停下來了。在勞動之余,他拿出惟一允許帶的意大利語的《毛主席語錄》和外文社出版的意大利語版的《人民畫報》,便偷學起意大利語。因為太喜歡長鼻子的匹諾曹,他準備學好后,期待著有一天自己可以翻譯《木偶奇遇記》。
在“文革”后期,電臺開辦學日語,教師是郭沫若的兒媳婦,任溶溶也跟著學起來。由于解放前就有點日文基礎,他反覺得講課的進度太慢,于是就買了幾本語法書自學起來。接著又大量地閱讀日本書,竟達到了“專家”的水平。任溶溶后來在上海譯文出版社當編審,負責《外國文藝》的時候,就負責日文的編輯,還常跟搞日文的人打交道。他的體會是,學外文并不難,讀多了就能融會貫通。今天他依然自信地說,假設我現在學西班牙語,一定很方便,因為意大利語跟西班牙語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它們是一個語系。
迎來翻譯生涯第二個高峰
“文革”結束后,任溶溶沒有回到少年兒童出版社,而是來到新組建的上海譯文出版社,他當起了新創刊的《外國文藝》雜志的編輯和編審。與此同時,進入中年的他也迎來了翻譯生涯的第二個高峰。
他終于實現了自己的夢想,把意大利文的《木偶奇遇記》直接翻譯成了中文,他的翻譯版本成了這本書流傳最廣的中文版本。他還重新拾起安徒生童話,在丹麥首相哈斯穆斯的授權下,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安徒生童話全集》擺上了哥本哈根國家博物館的書店,成為了惟一的官方中文版本。
在出版界日益開放的30年中,任溶溶翻譯了瑞典作家林格倫的《長襪子皮皮》等十部重要作品,英國羅爾德達爾的《查理和他的巧克力工廠》、《女巫》等小說,還有《彼得·潘》、《假話國歷險記》、《柳樹間的風》、《小飛人》、《隨風而去的瑪麗波平斯阿姨》、《小熊維尼》等讓無數中小讀者都喜愛無比的經典童話,直至最近幾年,年過八旬的他還在翻譯一線上耕耘,翻譯了《夏洛的網》、《精靈鼠小弟》等暢銷兒童書。
他還告訴我,60年前翻譯出版的美國童話《雷木斯大叔》和亞美尼亞民間故事《魔戒指》即將由浙江少兒出版社重新出版。談到此,他好像又嘗到什么美味似的,喜形于色。
終身“小兒科”毫不后悔
兒童文學成為任溶溶的終身職業,對此,他毫不后悔。他說,兒童文學對他來說,之所以有魅力,是因她很有特點,既能給兒童看,對他來說,也是很好的享受。
某些人視兒童文學為“小兒科”,任溶溶認為這是偏見。他舉例說,大凡大作家都有兒童文學作品和情結,魯迅、老舍等都寫有相關作品,鄭振鐸于1921年創辦中國第一本純兒童文學雜志《兒童世界》,葉圣陶于1923年出版中國第一部原創短篇童話集《稻草人》,冰心于1923年推出原創兒童散文《寄小讀者》,嚴文井當過《人民文學》主編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他擅長的卻是他的寓言和童話作品,《唐小西在下一次開船港》蓋過了他的一切散文。同樣,多少年過去了,現在人讀《倪煥之》的少了,但葉圣陶的《稻草人》卻始終沒被下一代忘記。張天翼的《華威先生》讀的人也少了,但他的《大林與小林》至今不衰。《寶葫蘆的秘密》改編成電影不夠,迪士尼也看上它與中國合拍動畫片。可見兒童文學之魅力。
“現在有中年人對我說,‘哎呀,我小時候讀過你的書’。你別說,我心里還真是高興。因為這是對我工作的最大肯定。”看到“老頑童”的高興勁,我不由說,“我小時候,《沒頭腦和不高興》和任大星的《剛滿十四歲》留下的印象最深。”任溶溶大笑道:“你這話讓任大星聽到,太高興了。”
是啊,這或許就是一個作家的樂趣和成就感。“當自己的作品受到歡迎時,其高興勁不亞于對自己孩子的喜愛。”任溶溶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