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是南中國海,遠處的帆,在黑夜被自動點亮的燈塔。
下雨了。哪兒也去不了。
坐在窗前讀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頹敗的噴泉,搖搖欲墜的老宅邸,廢棄的百年煤氣廠,清真寺剝落的古墻,被常青藤和梧桐樹遮蔽的舊木屋,這些都是偶然性的美。但若想在廢墟中發現城市的靈魂,你就得踏上布滿歷史偶然性的迷宮長徑。
本雅明說,外人看一座城市,感興趣的是異國情調或美景。而對一個把故鄉當異鄉的人來說,卻始終摻雜著參差對照的回憶。這種回憶里總是有一種優美而憂傷的氣質。
站在窗前,下雨時海上的天空,好像中國畫的大潑墨,這一筆,那一筆,五彩斑斕,亦有工筆的線條勾勒,頗有乾隆年間錢大昕的筆觸意味,楷法寫枝干,行草寫花葉。
在上海,小時候站在海鷗飯店的窗前,也曾見到過這樣的圖案,輪船、煙囪、屋頂、天際線,拖長的汽笛,有跌宕清索的深摯。
海上的燈塔亮了起來,雨很細,很密,悄無聲息,是上海秋天冷雨清索的樣子。兩行足印,蜿蜒地爬行在黃昏的海灘上,宛如布滿歷史偶然性的迷宮長徑。
在異地,我常常會在午睡的時候夢到上海的一條弄堂和認識的一個人。那個人住在康平路,他每天都要踩著自行車從康平路滑入一條弄堂,經過蜿蜒地、伸縮變化的一長段弄堂之旅,由淮海中路1857弄的另外一個出口滑出,每每那刻,他仿佛經歷過一小場奇妙的儀式,更賣力地將車踩向華山路上班的地方。
我最初知道淮海中路1857弄,僅僅是因為那個人。后來他搬走了。
中學時代每天步行換車,天天路過宋慶齡故居,都不曾留意到隔壁那條弄堂,那個入口實在太容易被錯過了,任何路人走過朝里看一眼,都會以為左側灰色高墻與籬笆的盡頭,將無路可走。
這是上海最幽深、最讓人琢磨不透的一條弄堂,它像一行冷艷的俳句,也如一道洞口的弧光,你沿著墻慢吞吞地往下走,不知道會遇見什么。連綿在視線里依次綻露的,是一棟又一棟風格迥異的樓房,每一棟看起來都布滿灰塵,卻有不同的底色,各自門洞外的泥墻上鑲嵌著碧綠的郵箱,以及窗口曬著的陳舊棉毛衫,暗示你那房子里還是有人住的。哪怕你是在雙休日的白天去那里逛,也會發現四下靜得出奇,只聽見不知道哪一棟房子里傳來斷斷續續的狗叫。再往里走一段,又有誦經一般的鴿子“咕嚕”聲,摻和了翅膀拍打的聲音,雖然看不見一只鴿子,但是在這樣的聽覺里,被午后的太陽恩惠著,你有一種恍惚的感覺,不由自主停下腳步站個一分鐘。真不知道生活在如此沉穆的場景里的人,會是什么樣子的。
有大塊的空地,冷不防有扭著腰的粗壯梧桐橫在路的中間。梧桐的后面,某個孤獨的小孩子在跳繩,或者兩個年輕人,在打羽毛球,弄堂里的大樹參天,茂盛的葉子長成了一張天然的頂蓬,沒有什么風,正適合打羽毛球。弄堂的寬度與彎度非常隨性地變化著,仿佛是不定的變奏。在你剛剛想著“這里可以開車進來”之后,它忽然情緒化地收縮成只容得下一個人行走的羊腸小道。這里能讓你在靜謐中體會被時間與空間的牽引,有一點未知的神秘所帶來的興奮感。
又一片籬笆進入眼簾的時候,恍如隔世,你會終于忍不住想:“這是個適合拍攝電影的場景。”事實上,八十年代初郭凱敏與張瑜主演的電影《小街》,就是在這里拍攝的,仿佛能看見滿臉淚痕的張瑜被紅衛兵追趕著穿過籬笆下的小道。
就在你還企圖發現一點什么的時候,那戲劇感的周遭漸漸打開,已經走到了康平路的出口,弄堂口有家幼兒園。宛平路上還有一個出口,仿佛埋在草堆里更不起眼。
這里的人都沒聲響,好似海灘上兩行被時刻沖刷著的足印,但你知道他們都正住在這里。
1944年,張愛玲上街買菜。街道,空氣,味道,騎車撒開把歡呼的少年,籃子里的青菜和豆腐,她竟然是喜歡的!生活在高壓下的平民百姓,也只有這些小小的團圓了。
在張愛玲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上海作家很少有人如張愛玲這般鐘情上海,自覺地使用上海經驗進行寫作,倒是白先勇、施叔青、李歐梵、李碧華等一批海外作家,前赴后繼,在別處奮力書寫上海。晚年的張愛玲,出版的最后一本小說《同學少年都不賤》,也還是上海故事。她是還沒有離開就已經想念了。
2002年,春節,下雪。我從美國回來,站在曾經每天都要經過的街角,我迷路了。同外祖父一起聽唱片的曬臺,弄堂對過夏天冷氣開放的電影院,買紙杯冰淇凌的食品店,吃羅宋湯的上咖,集體消失了。我像一個忘記帶鑰匙的小孩,站在自家的門口,不知所措。我突然意識到我的個人歷史是隱匿在這個城市的皺襞里的,它在,我在。那一晚,我躺在我被移到城市另一個角落的童年小床上做了一個夢……坐在26路電車上,婆娑的陽光,溫暖的雨,電車駛過成排的梧桐樹,樹的背后是木制百葉窗緊閉的陽臺,我認出那是我家的窗口。我大叫,停,停車,我要下去。可是我呼喊時沒有聲音,胸口哽咽疼痛,醒來,淚流滿面。
醒轉來,問自己,天堂是不是在自家的后院,悔不迭的,用碎片的方式,荒腔走板地開始了上海主體的拼貼和復制,像所有人正在做的那樣。上海咖啡,上海老歌,上海老電影,上海女人,上海男人……一個巨型的時尚Monogram,一席移動的盛宴,一個不散的懷舊派對。我和他們都復制拼貼得如此無力,這是為什么?
就這樣,突然有一天,走在路上,腳步卻慢下來,慢下來,等著我們的童年,等著我們的青春追殺上來,等著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等著我們的城市追上來。
游記作家舒治國在描述紐約的時候寫了最好的“在別處”的文字,他說,若選擇住,我不會選紐約。他說,除了上述的太多重復外,樹太少、樓太高、人太多也算是隨手可以拈來的偷懶式理由,但最主要的是它太抽象。是的,便是這個字,太抽象。我常想,有人喜歡它,便因為她抽象;這是紐約了得之處,太多的城市做不到它這一點。而我,還沒學會抽象。
上海不是紐約,但亦是一座“別處感”很強的城市,能把這里當家的,除了那些科班弄堂出生、貧富貴賤不論都被叫著“小赤佬”長大的孩子以外,也只有那些能夠在每一張床榻上入睡,在每一種燈光里迷醉,同時也能應付各種未知與變數的人,他們才能在這里找到家的感覺。
除此以外熱愛與懷念上海,永遠也不要身臨其境才好,用看一部默片的距離與她時時刻刻地接近,太近了漸變成生疏,總構不成完整的畫面。生活在這里,生命卻始終鮮活在別處。大概只有同時繞開上海和當年,才能抵達我這描述的自由。讓上海不經意地成為某出戲劇的開場白。
這番開場白的主題是“回來”。跑道已經很遠很遠,但仍能聽到當初起飛時引擎的轟鳴。回頭看看登機口,走的時候是一個人,回的時候是一個人。
此刻,在夜空漆黑的天涯海角,雨越下越大。我起身走向異地的窗子,用指尖,蘸了雨水,在窗玻璃上畫了一個陽臺,陽臺后面半開的百葉窗,露滴梧桐,薔薇煙紅,是難以描畫的,遠處一個小孩,穿著套鞋打著傘,提著孤獨的一根跳繩,企圖尋找那條弄堂——來時那條路。